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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但阿美送咖啡進來,我就立刻驚醒了,我以為是白蘋回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理使我心狂跳。

  「驚醒你了?」阿美說。

  「怎麼我就睡著了?」我說:「白蘋還沒有回來?」

  「我想就會回來的。」阿美說著出去,剩我一個人在房裡,我喝了咖啡,吃了土司,又吸支香煙。最後,我倒在沙發上真的入睡了。

  沒有風雨,沒有太陽,似乎是黃昏,我踏著白雪上山。沒有飛禽,也沒有走獸,雪上沒有一個腳印,我看著我的腳從雪裡埋下去,浮起來,一步一個印的走上去,回頭看看整個的山上只有我的腳印。我非常得意的繼續往前走,往前走,但不知怎麼,好像踏到一個陷阱一樣,我突然墮入深坑,似乎所有的雪都化作了水,從我的頭上倒下來,我倒在坑底,讓所有的水傾在我身上。我想山上所有我留著的腳印都該消滅了吧,但是水不斷的下來,我感到冷。於是我感到有人把毯子蓋在我的身上,是白的,白得同雪一樣,是用雪編成的毯子麼?我心裡想,我用眼睛細辨,我清醒過來。

  是白蘋,她正用純白的羊毛毯子蓋在我身上,我發現我枕在沙發邊上的頭已經滑下,我像蝸牛般的在沙發上面蜷縮。

  「白蘋!」我把頭移上沙發邊上。

  「是的。」一個百合初放的笑容:「昨夜我傷你心了,是麼?」

  「不。」我說:「是我傷你心了。」

  白蘋坐在我的身邊,從她的面容表情,我斷定她並未發現檔的失蹤,但是我有良心在那裡跳躍,一種慚愧感激與淒涼的情緒,使我的眼淚從心頭湧到眼眶。我說:「原諒我這次。如果有什麼危險的話,請隨時告訴我,我願意為你去死的。」

  「……」她低下頭,用潔白的手絹揩她晶瑩的淚珠。

  「白蘋,不要留戀上海了。」我握她的手,撫握她手背與手心,我說:「伴我到後方去,讓我們在民族懷抱裡發揮我們的熱情。」

  「……」她點點頭。

  「真的,白蘋。」我興奮了。

  「自然。」她冷靜地說。

  「那麼什麼時候去呢?」

  「我想,我想……唉,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她沉著而冷靜。

  「為什麼?」

  「不要問我。」她說:「但是或者你先進去,我以後也許會進來。」

  「不。」我說:「要去就一同去。」

  「那麼你等我就是。」她說:「但這是渺茫的。」

  「那麼,在我還留上海的時候能不能讓我們常相會相談呢?」我說。

  「自然可以。」她就站起:「現在,你再睡一會吧。」

  「不。你也應當去休息了。」我跳下沙發,我說:「讓我回家去睡,明天我再來看你。」

  【二十五】

  我想不說穿一個人過錯,是容易使人改過的。那麼白蘋的態度該是覺悟了?

  但是並不,從第二天起她再不提起這事情,而她的生活依舊,交際依舊。所不同的,是我參加了交際的活動,在許多場合之中,我變成了她的保護人,在許多場合之中,我又變成了她的秘書,在另外許多場合中,我又成了她的舞客。

  起初還有我私人的意思,是想阻止她不再墮落,鼓勵同我內行。如今則只有梅瀛子所吩咐的職務了。

  梅瀛子在巧妙的場合中,讓我認識了一個日本的鉅賈本佐次郎,叫我假裝著與他們合股營商,又叫我與這兩個鉅賈一同為白蘋捧場。後來,為商務上便利的名義,由這兩鉅賈宴請了許多日本軍官,應酬往還,幾次以後,我的世界已經與白蘋打在一片。但是梅瀛子則永遠躲在幕後,她認為我的交際與活動非常成功,可是並沒有指派我什麼特殊的工作。

  在社會上,我已經以一個發了點財的商人姿態出現,似乎我也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奸商,不但日本人對我沒有懷疑,就是我自己也時常懷疑到底我的生活是否是一種工作。

  在這種生活開始的當兒,白蘋有時候常常提醒我:「怎麼?你完全變了!」

  「為什麼你可以跨進的社會而不許我跨進呢?」我總這樣說。

  「你同我比。」她冷笑地生氣了。

  「等你放棄你這個生活時,我也放棄。」

  「好的,你等著吧。」

  這樣的對白以後,我們總是不談下去,也許會怕對方傷心,也許會怕對方懷疑。我們繼續過我們的生活。

  但是如今,我與白蘋已經不談這些。在許多地方,我暗暗地保護她,在許多地方,她也暗暗衛護我,但整個的心靈則越來越遠,雖然生活常常哄在一起。

  不錯,生活上常常哄在一起,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則越來越少,也許機會並不少,而是我們沒有單獨在一起的需要,遇到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過去互相關切與期望的心理了。

  日子這樣的過去,在交友中,我在白蘋身邊的地位,已經是到了無人妒忌的境界。這完全是白蘋在交際上的優勢,在許多日本軍人中間,她總是搶到主動地位的。從情形上看,起初也許有人對她懷有特殊的企圖,但現在她只成了他們交際的偶像,我自然也不過是她群眾之一,假使悄悄地比別人接近的話,完全為我認得她日子較久,在她的旁邊,有一半侍從的性質,譬如在許多人的集會中,白蘋常常指揮我做零碎的事情。所以很自然的當夜闌人散的時候,如果有一個日本軍官要陪她回家的話,據說在過去她總是拒絕的,而現在她則常常接受,同時一定用命令口氣對我說:「一同去。」

  「我不去了。」我故意說。

  「去,」她說:「明天我要請客,我要你為我設計。」於是我就服從著跟去,而幾次以後,送她回家則成了我固定的差使。

  這樣的差使已經是沒有人妒忌與羡慕,在我也不以為光榮,常常在汽車裡一句話都沒有,送到以後,說一聲「再會」就聽她下車,很少再上去在她的家裡靜談的。

  有一天,是一個日本軍官請我們在霞飛路上吃日本火鍋。大家吃了點酒,席終時,許多人都主張去跳舞,但是白蘋一定要去賭場,而賭場是日本軍人絕對禁止去的地方,於是有一個軍官叫做有田大佐的提議到他家裡去賭,這是過去所沒有過的事情,可是白蘋接受了。我在與白蘋關係上需要同去,在我暗中的職責上也要跟去。座中有田大佐與武島少將是有汽車的,於是我們就分坐著這兩輛汽車。我根本不知道有田大佐住在什麼地方,後來我知道白蘋也似乎並不知道,車子一直駛到虹口,從北四川路彎到施高塔路去。

  在一個很大的巷堂前開進去,有田大佐用低級的上海話對我們嚮導,告訴我們前面住的都是小軍官,每人占一層兩間,後面高級軍官則是每人一幢的,於是就在裡面一幢房子前面停下來。有田大佐得意地帶我們進去,會客室居然掛著中國畫,傢俱都是西式的,地氈則是舊的,這無疑都是擄掠來的東西。有田大佐很有禮貌招待我們,並且指揮傭人在樓上預備賭具。接著我們就跑到樓上去,在分配座位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在窗前立了一會,這窗戶正對著前面房子的後窗,那窗子有白紗的窗簾掩在那面,但燈光把兩個人影投在窗上,我自然注意了一下;似乎是一個男子在追迫女子,女子害怕地在退讓,又似乎男的是一個日本軍人,女的是一個西洋人,又似乎……我大吃一驚。

  「看什麼?」白蘋走過來說。

  我按捺一切的驚慌,不響,在白蘋走到我身邊時,我深沉而確切的說。

  「看。」

  白蘋楞了。

  「認識嗎?」

  白蘋幾乎快失聲了。我冷靜地提醒她:「鎮靜!」

  但是前面的影子已使我無法鎮靜,因為女的已經快在男的掌握中了。我正想提醒白蘋趕快救她的時候,白蘋已經嚷出來:「海倫!」這聲音很急很響。我吃了一驚。

  「白蘋。」海倫厲急的答應,滲雜著恐怖的聲調。

  我看見一隻粗野的手按她的嘴。我的心直跳,但極力抑制著,想用冷靜的理智求一個妥善的方法,可是白蘋竟改用活潑高興的語調說:「巧極了,海倫!」她說:「白蘋在有田大佐家裡呢!」

  有田大佐以為是誰,他也走到視窗來,但是白蘋反身迎住了他,她說:「是我的朋友,巧極了,去叫她一同來玩。」她說著就拉著有田大佐往樓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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