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四二


  「我不聽!」她發怒了,這是第一次我見她發怒,鈴大的眼睛發出灼人的光芒,嘴唇上鎖著堅決的意思,睫毛閃著剛才的淚痕,渾身是熱是力,像一條靈活的龍在施展不開的水沼中盤旋,她在房中來回的走,又說:「出去,我討厭你。」

  在平時,我相信我會有比較幽默的態度使她息怒,我會一直設法使她的怒氣平消後再走,但是今夜,我胸前藏著我的贓物,我心中排著說不出難堪慚愧的感情;我在這個場面中竟失去了我的個性,我說:「那麼再見。」我沒有走過去,鞠躬時胸前的檔限制我只能微微低頭,我低聲地說:「原諒我,白蘋。」這原諒,表面上說,是我使她悲從中來,但是我的意思還指著我偷她的文件的。不知是良心還是什麼別的內心衝動,我有淚從鼻心湧到眼眶,我用我剩下的淒咽的聲音說:「早點睡呢,明天下午我再來,一切的責備,我都願承受。」

  白蘋沒有望我一眼,我悄悄走出門外,帶上門,穿好衣帽,從淒寂的樓梯走到淒寂的街道。

  【二十四】

  冬夜,街燈的光芒在馬路上凝成了霜,沒有人,只有帶刺的風,從光禿的街樹落在我的身上。我拉下帽子,翻起衣領,兩手插在衣袋裡蕭瑟的走著,我已經忘記打算我應當走向何處。汽車都已被征,電車早已沒有,梅瀛子地方太遠,那麼我是否該坐車回家呢?但這聯想與概念,只是模糊地在腦中滑過,而我思想與意識只浸在白蘋的態度上。是她良心上的激沖,還是發現我知道她的底細而惱羞成怒了呢?不然,難道還有特別不能告人的隱衷,使她的理智與情感衝突了呢?

  我默思著,低著頭,遲緩地走著。我沒有注意街景,但似乎沿馬路上有一輛黑色的汽車,車影斜睡在地上,正當我履步踏著這車影的時候,突然車門開了,一個黑衣的女子從車上下來。

  「辛苦了。」一聲輕笑,她站在我的面前。

  「……」我楞了。

  「上車罷,朋友。」

  「謝謝你!」我輕蔑地一瞥低下頭,像俘虜般跨進了車子。

  「該慶賀你成功了吧?」

  在車燈中,我看到黑色面紗裡閃光的眼睛,眼睛下是甜蜜的笑容,我開始聞到那熟悉的香氣。

  不錯,是梅瀛子,突然她關滅車燈,車外的光亮進來,我從黝黯中看到黑色面紗上細白的珠子,與粉白的面龐上漆黑的眼珠。是一種威脅,我悄悄地從襯衫裡,把那包檔摸出來,平淡地遞給她。我沉默著,也沒有看她。

  「後悔了麼?」

  「並不,」我冷淡地說:「你放心。」

  「回家麼?」她發動了車子。

  「聽憑你。」

  「讓我帶你到新鮮地方去尋樂一下吧。」

  「謝謝你。」我說。

  她用極快的速率在馬路上飛駛,我在迷惘中沉默著沒有注意路徑,沒有望窗外,也沒有望她。

  總有一刻多鐘的時間,車子方才慢下來,彎進一條竹籬的胡同,從深灰,淡灰,以至於透明,於是我看見燦爛的燈火,車子就在燈火中進去,停在園中,梅瀛子打開車門,有刺激的爵士音樂擁來,我在這音樂氣氛中跳下。我看到霓虹燈standford的字眼。

  多少的燈光集在黑色的姑娘身上,如今我注意到梅瀛子在玄狐外衣中的風韻,但是她笑了,手臂挽著我的手臂,越過了花園,在花木枯盡的四周,輪柏顯示那無比的燦爛。彈門啟處,水汀的熱度外擁,刺激的音樂突然響亮,我伴著梅瀛子進去,同在衣帽間存放了衣帽。梅瀛子現在穿著藍色上衣,白綢的反領吐露了柔和頸頤,淡黃底紅藍方格的呢裙,未掩去小腿勻稱的線條。她邊走邊笑:「你第一次來這裡吧。」

  我點頭,我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從層層的深幔裡進去,我看見了光看見了色,濃郁的音樂與謔笑中,我意識到夜闌世界裡的罪惡。

  坐下,梅瀛子對侍者說:「薑汁酒。」於是問我:「你呢?」

  「永遠追隨著你。」我說。

  「兩杯薑汁酒。」她又說。

  我沉默,沒有聽,沒有看,對一切聲色的刺激我沒有反應,一直到酒來的時候,梅瀛子舉杯說:「祝你勝利。」

  「勝利屬於你的。」

  「不跳舞麼?」

  我搖搖頭,抽起煙,呼吐那消散的煙霧,像呼吐我淡淡的哀愁。

  音樂停時,電燈驟亮,無數的青年男女都過來同梅瀛子招呼,我沒有理他們,梅瀛子也沒有同我介紹。

  第二次音樂起時,有幾個男子到梅瀛子前來請舞,但是梅瀛子謝絕了,過後她說:「今夜第一隻舞,我永遠為我們的英雄保留。」

  「我只是你的奴隸。」我諷刺地說著,站起來到她的面前,我說:「似乎不能讓我美麗的主人失信,也不能讓無數的青年失望了。」

  在舞池中,我開始發現這裡竟是另外的世界,擁擠的人群裡,我沒有看見一個中國男子,日本人倒是不少,我說:「這是什麼樣一個世界呢?」

  「是香粉甜酒與血的結晶。」她說。

  回座後,我又開始沉默,梅瀛子低聲說:「還不能忘去你工作中的緊張麼?」

  「怎麼?」

  「初次的征戰常常是這樣的。」她笑:「現在你來。」她站起:「你必須有更大的刺激來忘去你的緊張。」她走著,我伴著她,沒有給她回答。

  她走到我身邊,緊靠著我,看看周圍沒有人她才低聲地:「豪賭一下吧,天明時我來尋你,你應當早點把白蘋的文件拿回去。」

  出了層層的深幔,走過彎彎的過道,又走進層層的深幔,於是我們踏進了賭窟,梅瀛子從玄狐錢包裡,拿出兩束鈔票給我。

  「讓我們合股。」她說。

  當我在輪盤桌邊坐下,侍者遞來了紙煙,梅瀛子說:「那麼讓我回頭來看你。」

  我望著她陽光般在深幔中消失,我不經意的跟著人們在賭盤裡下注。但是我的心是迷惘的,我沒有意識到什麼,但隨時有白蘋的怒意,火漆封好的檔,梅瀛子的笑容,以及友誼,工作,戰爭,間諜等的概念,似有似無,像快像慢的在我的觀念的海裡忽隱忽沒的浮沉。

  待賭注陸續輸去,我的心開始收回,慢慢的我集中在賭博上面,我在巨大的籌碼進出中,終於忘去剛才煩惱的綜錯。

  人生也許就是賭博的陶醉,在這一瞬息間,我沒有想到世界,也沒有想到梅瀛子與白蘋的存在,沒有想到我在世上的意義,甚至我也沒有想到金錢,我只計較籌碼的漲落與輪球的旋律,我在淺狹的範疇裡摸索我的命運。

  我注意時間已近五時,但是梅瀛子還沒有回來,我不想再賭,於是把籌碼兌現,悄然走到舞場。音樂臺上,這時有日本的美麗少女在歌唱日本歌,我走到近旁傾聽,在曲終掌聲之中,大家爭呼再一曲時,我用英文寫一個字條,我說:「姑娘,這是中國的土地與中國的夜闌,唱一隻中國歌吧,『黃浦江頭的落日』如何?」

  我的請求竟沒有失敗,再唱的時候,果然是「黃浦江頭的落日」,於是我鼓掌,全廳都鼓掌了。在她下來的時候,我過去求舞,到舞池中我才說:「謝謝你,你沒有拒絕我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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