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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推門進去,白蘋穿著灰布的長袖旗袍,卷起袖子,露著兩寸的白綢襯衫,非常安詳地坐在矮小的沙發上,腳穿著軟鞋,伸得很遠,吉迷就睡在她的腳旁,右面開著電爐,左面茶几上是一匣巧克力。她看我進來,沒有動,眼睛望著我,反手關了無線電,露著百合初放的笑容說:「是你麼?」

  「奇怪麼?」

  「沒有。」她說:「我想你也該來了。」

  我脫去大衣,坐在她的對面,她說:「坐到這邊來,比較暖和些。」

  我坐過去,她拿了兩塊巧克力,拋了一塊給我:「吃一塊巧克力吧。」

  「謝謝你。」我說。

  她半晌不說什麼,露著低淺的笑,端詳著我。於是遲緩地說:「更清瘦了。」

  「你太悠閒了。」我說。

  「怎麼樣呢?」

  「外面這樣混亂,你一個人這樣安詳在家裡。」

  「不這樣有什麼辦法呢?」

  「你有史蒂芬的消息麼?」

  「好久不見他了,他怎樣啦?」

  「好久不見他了?」

  「他好久沒有找我,」她說:「也沒有打電話給我。」

  「你知道他所屬的那個軍艦昨天被繳械了?」

  「自然知道。」

  「他呢?」

  「想來是進集中營了。」她微笑著說。

  「白蘋!」我歇了半晌,抽起一支煙,眼睛低視著莊嚴地說:「我很奇怪你這樣,史蒂芬到底也是你的朋友。」

  「自然。」

  「那麼你一點也不著急。」

  「你怎麼知道我不著急?」她頑皮地笑。

  「你的態度。」

  「你要我滿街去叫麼?」她還是頑皮地笑。

  「我們是人,我們有情感,我們有愛。」我說。但是她頑皮地接我的話:「我們應該著急。」

  「而你安詳地坐在這裡!」

  「你呢?」她頑皮地說:「你也安詳地坐在這裡。」

  「你知道我上午跑了幾個地方?」

  「你知道我從有炮聲時候起,跑了幾個地方?」她始終頑皮地溫和地說,但是忽然換了純正的口吻:「我該著急的事情多了,我自己的處境,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前途,我還有更好的朋友在香港,我難道應當在你的面前披頭散髮,揮手頓足的失聲大哭嗎?」

  我低頭不語,她又說:「難得到這裡一走,何苦繃著臉來同我吵架;朋友,你也有,我也有,各人去盡自己的責任,去盡自己的愛心。也許你為史蒂芬跑了一上午,也許我為史蒂芬哭一宵,但這些都是我們對史蒂芬的感情,你也不必表現給我看,我也無須對你裝作慌張。」

  「但是我們應當商量著想辦法。」

  「商量?」她說:「假如為營救史蒂芬,我同日本人商量,不是比同你商量來得有效。但是這是有效麼?戰爭!朋友,戰爭!你知道麼?」

  「……」我似乎有話,但是說不出什麼。

  「不要這樣,給我一點笑容看,」她笑著,於是朝著外面叫「阿美!」

  阿美在門口出現,白蘋說:「拿兩杯葡萄酒來。」

  阿美去拿葡萄酒時,白蘋開了無線電,她似乎在尋什麼,終於尋到了爵士音樂。

  「是慢弧步。」她說;「很好,好久沒有同我跳舞了,同我跳一隻舞麼?」

  在銀色的地氈上,我同她跳舞。

  「我有什麼改變嗎?」她問。

  「你更紅了。」

  「此外呢?」

  「更深刻了。」我對她的確有另外一種瞭解。

  音樂告終的時候,她舉起葡萄酒感傷地說:「為史蒂芬夫婦祝福吧。」

  我們幹了酒,她坐下,望著我,平靜而嚴肅地說:「我不是深刻,我是更老練。」

  我沒有說什麼,望著她,等她說下去。

  「我是舞女,我必須藏著一切可怕與著急,一切痛苦與焦慮,露著愉快安詳的笑容去應付外物,用鎮靜沉著的態度處理自己的事務與情感。」她灰色而莊嚴地說:「那麼請你原諒我。」最後,她叫:「阿美,開飯。」

  在飯桌上,她說:「現在,你真該打算回到後方去了。」

  「我剛才在路上也這樣想過。」我說:「那麼你呢?」

  「我還值得提麼?」她笑得頹傷而冰冷:「那麼允許我活在你的心上吧。」

  飯後,她說:「史蒂芬也許可以出來,也許不能夠,但這都是你能力以外的事。」

  她又說:「早點預備到內地去吧,需要錢,你不要客氣,到我地方來拿。」

  最後她說:「現在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常來看我,除了我約你。」

  我沒有問她理由,匆匆出來,白蘋竟是越來越神秘了,我心裡有七分不安與三分擔憂。

  我一直回到家裡,知道史蒂芬太太沒有來過電話。從二時到夜裡十二時,我前前後後少說也打了二十個電話去,她都沒有回家。第二天我又去看她,但她的女僕說她一直沒有回來,我請她的女僕于她回來時打電話給我,另外我還留一個條子。我現在擔憂的不僅是史蒂芬,而且還擔憂史蒂芬太太,難道她也被日軍擄去了麼?——這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十一日早晨,史蒂芬太太的音訊還是一點沒有,但是我接到海倫的信,她說:「徐:打了好幾個電話你都不在,只好寫這封信給你。

  炮聲毀滅了我歌唱的計畫,毀滅了我的前途,毀滅我的光明與夢。人生到底是為什麼?人類到底在幹什麼?我現在需要朋友,需要冷靜的思想。

  接到這封信請馬上來看我,並請帶我幾本幫助思想的書。淡淡的月光中,我期望你一切的奔走忙碌都有燦爛的收穫。我祝福著你。

  海倫·曼斐兒

  十二月十日夜」

  穿著深色的常服,金黃色頭髮鬆散地披在後面,素淡的脂粉,靜肅的表情,這是寫這封信前後的海倫·曼斐兒,在讀信的兩點鐘以後,我就在她的面前。

  她露著慘澹的淺笑說:「你消瘦了。」

  「怎麼?」我說:「你的身體不舒服麼?」

  「沒有。」她低下眉梢與眼睫,輕微地說。

  「你母親呢?」

  「她出去了。」

  我把書交給她,她沒有打開,接過去放在鋼琴上,鋼琴上放著花瓶,瓶裡的花似已有幾天不換,顯得黯淡與憔悴。我四周望望,頓覺得房中的空氣已完全改變,所有的活潑已變成雜亂,所有清靜已變成寂寞,像一個人的病後,像一張畫的被蝕後,像一株花受過風雨的打擊,像一塊園地挨過牛羊的踐踏;為太平洋的風雲掠過了這裡的屋脊,為黃浦江的炮聲震動了這裡的牆頭!我感到煩躁與鬱悶,我過去打開了窗,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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