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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我來得太匆忙了,我一接到梅瀛子的電報就馬上趕了來。」我望瞭望白蘋,她穿了一件博大的黑布旗袍,像是專為創傷的手臂新作的。我走過去,輕握她右臂,我覺出包紮還是很厚,我說:「還需要這樣包紮麼?」

  「可以免得震動。」史蒂芬說。

  「這是剛才史蒂芬為我包紮的。」白蘋露著感謝的笑意。

  「我們剛才正說白蘋穿著這件衣服顯得更美了。」梅瀛子說。

  白蘋今天的確有一種另外的風致,她沒有塗脂,但似乎很仔細地敷過粉,我特別發現她的皮膚可以吸收較多的粉意;意態舉動,不知是衣服使然呢,還是她有意變化,好像不是都市姑娘一般的風度。自從美國影片廣傳中國以來,時髦的女孩子都學美國女明星的派頭,開頭的時候,似乎還新鮮,日子久了,就不覺得什麼,白蘋平常當然也是相仿的派頭,今天則似乎完全兩樣,我忽然想到她像一個人,但怎麼也想不起像誰,最後我方才悟到是像我想像的慈珊,我不覺發笑。

  白蘋在我面前對於梅瀛子總像有點芥蒂,梅瀛子在我面前對於白蘋也似乎有點芥蒂,但當她們兩個人同時在我面前,像今天這樣的場合,總顯得她們的感情超於別人,今天尤其明顯,自從那天醫院裡會見白蘋以後。不知道她們有過什麼樣的談話。梅瀛子似乎處處關心白蘋手臂似的,代替白蘋做主人的事務,突然使我懷疑到梅瀛子那天晚上的來此,以及她勸我搬出此處,完全是白蘋預先知道的,也許還是白蘋的授意;甚至是因為不好意思自己叫我搬走,而叫梅瀛子來說的。我心中有說不出的不舒服。

  阿美來請吃飯,我們走到飯廳去,我坐在海倫的旁邊。海倫對我的態度雖比以前保住了較遠的距離,但話還是談得很多。她高興地告訴我最近的歌唱很有進步,告訴我她感到我以前所說學習高原的理論是對的,她現在似乎已經越過了這個高原。她叫我到她家裡去,她要唱給我聽。她還自負地說在上海她的歌唱已經沒有敵手。我提起幾個中國女孩子,她們也是梅百器教授所喜歡的學生,她總是毫不客氣的批評某人的聲質太粗糙,某人的嗓子不夠,某人的聲音太無情感。自始至終她沒有同我談到思想與哲學。她現在已經完全不是以前的她了。

  飯後我與史蒂芬夫婦談話特別多,史蒂芬太太總是勸我放棄獨身主義。她說,她並不是反對獨身主義,等於她不反對蔬食主義,但如果獨身主義者一直忘不了對於女孩的興趣,就和蔬食主義永遠想念葷腥一樣,那是非常滑稽的,她說這種勉強的信仰都是罪惡,會留給將來痛苦的懊悔。

  九點鐘的時候,大家走散,我心裡有許多煩惱,我想到梅瀛子今天的作偽,假裝著同我久別重逢,實在是逼真得漂亮,我想到白蘋與她奇怪的關係,我想到今天的飯約與我去前想像的不同,但是在昨夜談話中白蘋為什麼不告訴我?總之,我歸納的結果,覺得白蘋對我的感情有了變化是沒有問題的,而梅瀛子叫我搬走是白蘋的暗示,也成了我下意識的定案。

  因此,自從那天以後,我對白蘋有比較的疏遠,我很少去看她,只是偶爾打電話去問問她。但是她並沒有去天津或去香港的音訊,也沒有進舞場的決定,只是告訴我決定了再通知我。

  海倫不再來找我,梅瀛子碰到更少,只有一二次在史蒂芬與海倫家裡碰見她。我曾去海倫家裡吃晚飯,她們很客氣待我,我聽海倫美麗的歌聲,耶誕節的成功已經是沒有異議的事。史蒂芬,聽他太太說很忙,不但不來看我,我每到他家去,總沒有碰見過他。史蒂芬太太同我談得更投機,她的思想情緒是正常而堅定,我成了她客廳裡的常客,一談就是很久,這一份感情是自然美麗而溫暖,這是我第一次經歷到所謂真正「淡如水」的友誼,有深切的瞭解,有相互的融洽,最寶貴還是黃金的距離。這種友誼的距離同美感的距離是一樣,等於照相機上的距離,多一份就太過,少一份就不足,使我悟到了所謂友情的藝術。我很後悔當初與海倫過分的接近,也很後悔搬到白蘋地方去住,是這些失去了我們適當的距離,破壞了我們最好的友誼。海倫的消息倒時時在史蒂芬太太處可以聽到。

  白蘋的消息越來越隔膜,一直到有一天,報上刊登了白蘋重到百樂門伴舞的消息,我到她家去看她,她不在家,我同阿美談了一會。阿美告訴我白蘋被刺的原因已經打聽明白,完全是為一個日商與一個日本軍人爭風,那位軍人派人去刺那個日商而誤中的,所以現在毫無問題,可以進舞場伴舞了。我出來買了一隻花籃送去,夜裡到舞場盡一點照例的捧場義務。但是白蘋忙得非凡,最後坐在我的檯子上,似乎很生氣,言下說原來我的目光中她也還是一個舞女。我沒有法子回答她,不到五分鐘,我就回家。以後也曾去看過她,她既不在家又不在舞場,夜裡我打電話到她家去,她不是沒有回來,就是已經睡覺,我既沒有什麼事,所以也不叫醒她,只托阿美為我問候問候就是。在報紙的娛樂版上,我時時看著白蘋的消息,她的舞客已不限於日人,而一切她的舞客都在尊重她的自由,在舞女中,這樣的境界,已經像是超于政黨的政客。像這樣紅忙的明星,我自然不能也不想常去找她了。

  我的生活的確比較平靜,我很安詳地有主動的地位來支配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這樣的生活並沒有多久,一件震動世界的大事發生了。它不但擾亂了我的生活,它也打斷了海倫音樂會計畫的實現,它還破壞了史蒂芬太太美麗的環境與心境,它波動了社會,還翻亂歷史與地圖,自從抗戰以來,它從新估計了我們民族流血的意義。

  【二十】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夜深時,當我正放下書,預備吃一點東西就寢的時候,我聽見了炮聲。

  那麼難道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我想。

  這許多日子中,太平洋風雲飄到上海的已經不少,先是美國駐軍的撤退,再是美國一再召回上海的僑民,最近又有許多船隻的停駛,以至於已出發來上海的船隻的折回。在這些風片雲瓣中,我也偶爾與史蒂芬夫婦談到,他們始終無確定的判斷,也沒有發表過什麼詳細意見。史蒂芬是軍人,他似乎除了聽上面的命令外,不必預料一切的變化,史蒂芬太太是音樂家,對於政治很少興趣,所以每次偶爾談到,始終未成我們談話的中心。

  然而如今是炮聲!究竟來自什麼地方呢?租界中已無英美駐軍,那麼自然是英美留此的軍艦。可是這究竟是一個臆斷,無從證明也無從打聽。我開了無線電,方知太平洋戰爭確已爆發,黃浦江上,英艦與日軍在開火。

  有點冷,也已經很疲倦,我開始就寢,我想第二天的報紙總可以有更詳盡的消息。

  但是第二天的報紙,竟什麼都沒有;我出去看看,馬路一切依舊。後來到報館看一個朋友,才知道四更時的炮聲果為日軍與英艦的衝突,這只英艦因不願繳械而被擊沉,全體艦員都以身殉難。還有一隻美艦,則因眾寡不敵,已被繳械,艦上人員,都成俘虜而進集中營了。

  這使我想到了史蒂芬。我直覺地有點驚慌,是這樣可愛的一個朋友,難道就此永遠不見了。如今回憶起來,才意識到我同他近來會面的機會實在太少,我於是拿起了電話,滿以為史蒂芬太太總可以在家,但是她竟一早就出去了。我留話請她回來時打個電話給我。

  我從報館出來,到錢莊去取點錢,錢莊上人擠得厲害,我等了半天方才拿到。匆匆出來,心境非常不安,沒有雇車,也沒有目的地,我一個人走到了南京路。那時南京路上有許多日本的軍用車來回的走,車上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散發許多荒謬的傳單與可怕的禁令,路旁都是人,有的站著觀望,有的匆忙地奔走,市面非常混亂。我順著南京路走到靜安寺路,許多地方都已有日軍在布崗,沿途忙著裝軍用電話線;牆上只有日軍佈告,沒有一點別的東西,我很想回家聽點無線電裡的消息,但從英租界到法租界的路都已封鎖,後來聽說有一條路可以走過,我於是繞著彎過去。這時候,我想到了白蘋,在這樣慌亂的情形中,白蘋不知怎麼在安排自己?我同她好久不見,也許她還可以告訴我史蒂芬的消息,於是我坐上一輛車,一直到白蘋那裡。阿美來開門,她說:「怎麼這許久不來呢?」

  「所以我今天來了。」我說:「白蘋在家嗎?」

  「在家。」

  但是我還站在門口,她笑了,說:「請進來吧。」

  「有客人在麼?」我問。

  「沒有。」她諷刺地笑:「專等著你來。」

  我沒有說什麼,走了進去。白蘋的房門關著,可以聽到日語廣播的無線電聲音,我略一沉吟,我敲門。

  「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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