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他是一個好奇的健康的直爽的好動的孩子,對一切新奇的事物很容易發生興趣,對他所討厭的事物常常愛去尋開心。他談話豪放,但並不俗氣,花錢糊塗,一有就花,從不想到將來。這樣一個性格的人做了我的朋友,對於我的心境自然也有也有很大的影響。我過去也常常愛放蕩遊玩,但更愛的是在比較深沉的藝術與在大自然裡陶醉。對於千篇一律所謂都市的聲色之樂,只當作逢場作戲,偶爾與幾個朋友熱鬧熱鬧,從未發生過過濃的興趣。如今第一因為孤島圈中,再不能做遊山玩水的旅行,第二因為心境的苦悶使我無法工作,而藝術的享受機會不多,而又常限於固定的時間,所以我也很願同他在一起。但每當我遊玩過度,發生厭倦,開始想靜下來安心讀書或寫作的時候,只要有幾天不會見史蒂芬,他一定來找我,常常是深更半夜,哼著歌,敲我亮著的玻璃窗,除了我的燈滅了的時候,他不會去用電鈴,等我親自出去為他開門,他總是一進來就拍我的肩膀,活潑而愉快地說:「亂世的時候讀書嗎?」

  他於是用各種方法打動我,使我的思考完全消失,使我的思想完全離題,於是我終於聽從了他。有時候我要結束一封信,他就在旁邊等我,開著無線電,一個人哼哼,一直等我寫完了,起來換衣服,他在旁邊為我挑領帶,於是拿起電話叫汽車,我們一玩就是到天亮。

  自然我也有找他的時候,但總是打電話,他住的地方也沒有一定,我所知道的電話,一個是C.R.俱樂部,一個是菲利浦醫師的診所,這是他常到的地方,找到他的時候他總是有很好的興趣,從來沒有不來赴約的日子。

  一直過著這樣的友誼,——熱誠,浪漫而有趣,彼此好像都不知道對方是否有冷靜的痛苦與現實的生活,也好像彼此對於那方面瞭解得太清楚了,所以反而不提起,從來不問彼此的事業與工作,也從來沒有想到彼此間的利用與互助。我不瞭解他的經濟情形,我則時時陷於窘境,但從未問他借錢,只是在一起遊玩的場合中,所有的帳單都讓他去付,他也從來不計較這些,遇到我在付錢的時候,他也從不客氣。

  他偶爾也宿在我的地方,但從不吃飯,目的只是預備醒來時,再同我一道出去繼續過那紙醉金迷的生活。如果我的遊興還濃,他一住常常四五天。

  這樣的孩子說是有太太,到底有誰肯相信他呢?所以儘管明明寫著C.L.史蒂芬,我還是疑心是別人。

  那麼會不會是他的哥哥?

  雖然我並不認識他的哥哥。

  但是他可以叫他哥哥來請我。

  那麼他哥哥也會是C.L.史蒂芬呢?

  也許他因為是軍官的關係,所以平常就用他哥哥的名字來同社會做普通的交際。

  我當時就打電話找他,但沒有找著。這一直使我驚疑不安,到傍晚才有一封信告訴我秘密的一半。這封信是這樣寫著:

  「親愛的朋友:

  使你驚奇了吧?我竟有一位太太,美而賢,可愛而可敬,我怕你因奇怪疑慮而不來,所以寫這封信給你,並且希望你也有一位我從來不知道的太太,在那個宴舞會上使我吃驚,否則,我希望你帶白蘋同來。

  C.L.史蒂芬」

  我所謂秘密的一半,是說這帖子確實是史蒂芬發的,但很可能是他的玩笑——隨便找一個有生日的舞女,這舞女也許是我所認識的,借一個地方,作一宵的娛樂,而發這樣荒謬的帖子。

  我自然赴約,自然也沒有太太可帶;說到舞女,我當然有許多人可帶。我也很想帶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去,使他驚奇,但又恐怕被他誤會是我太太,並且既然是他太太的生日,理應帶一個會說英文而比較會交際的人,他所以指定白蘋,也一定是為這個關係,所以我就決定了她。

  四

  白蘋是百樂門的舞女。自從大上海淪陷以後,日本人進出百樂門的最多,所以那是我很不喜歡的一個地方,但是史蒂芬卻喜歡它,不知道是不是為滿足一種爭鬥欲,他時常愛同日本舞客作對。當時舞女們都不愛同日本人跳舞,一般是討厭日本人,一般則因為同日本人相舞,中國人的生意就會沒有。而史蒂芬在看到日本人去舞某一個舞女時,總是同他們去搶,我當時也跟著參加,結果舞女們都看我們是她們解圍的救兵,而事實上除了我們以外,也從沒有別個人去解她們的圍過。白蘋的認識,也是史蒂芬在日人懷抱裡搶來的,但是白蘋可不像害怕或討厭日本人似的。她臉龐生得非常明朗,大眼長睫,豐滿的雙頰,薄唇白齒,一笑如百合初放。第一眼見她我就很喜歡,不過因為一群日本人在包圍她,她同他們說話說得很多,所以給我印象非常不好。是第二次,不知怎麼,被史蒂芬發現了,他發現許多日本人在同她跳舞,他沒有得我同意,就叫她坐檯子,接著就帶她到凱莎舞廳。

  一坐下我就問白蘋,我說:「我很奇怪,別個女孩子都討厭日本人同她們跳舞,你為什麼同他們有說有笑的?」

  「這有什麼關係。」她挺直了眉毛說:「伴舞是我的職業。我賺他們的錢。」

  「但是,」我說:「這使所有中國人都不敢同你跳舞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垂下視線望著自己的衣裳說:「而且很早就造成了這樣的局面。」

  「你是說第一次你同日本人跳舞就造成了這個局面麼?」

  「是的,因為我會說點日語,幾次以後,我原來一般熟客都不來了。」她忽然轉變了話鋒,用帶刺的眼光盯住我說:「其實還是中國男人膽小,怕日本人。」

  「你的意思是要中國男子同日本人搶你嗎?」我玩笑地說。

  「不是這樣說,」她說:「有一個很愛我的中國青年,他說我不該同日本人跳舞。我說這是我的職業,我為賺錢;我又不同他們好。假如你要我,可以帶我出來,也可以同我跳舞。以後他就不再同我往來了,這不是他膽子小是什麼?啊,要不,就是他並不真的喜歡我。」

  史蒂芬在旁邊抽香煙一直聽著,這時候,才告訴我坐在西首的一個舞女似乎以前跳過的,叫我先去跳去。

  我去跳舞,史蒂芬在那裡與白蘋談得很起勁;史蒂芬的上海話聽得程度不低,講得程度很差;我很奇怪他們談得這樣暢快,等我一舞下來,才知道他們談的是英文。我對於白蘋開始發生興趣,原來她會日文,又會英文,是多麼聰敏的一個女孩子。

  此後我時常去和白蘋玩,常常在下午四五時,坐在咖啡館裡沒有事,打一個電話給她,她就出來等著我們,或者她說一時沒有空,要等七點鐘可以同我們一同吃飯,但從來沒有說今天沒有空而改到明天的,我相信她一定退卻許多約會來陪我們,所以我對她也更覺得可愛起來。

  但每次遊玩,總是我們三個人,或者三個以外,還帶有其他的舞女,從來沒有兩個人的,而每次大半都是史蒂芬花錢,無形之中,他與白蘋是主角,而我不過是一個不重要的配角。一直到有一天,我在愚園路一家舊書店買書,買書回來去靜安寺路看一個朋友,沒有看著,肚子有點餓,就在附近一家立體咖啡店吃點心,順便翻翻買到的書。我記得很清楚,在幾本書中,有一本Hazlitt的Table Talk,裡面有一篇談到孤獨的,好像是說到一個人如果把快樂寄到別人身上是非常痛苦的事。這種說法,很使我同情,因為我是一個永遠把快樂寄託在別人身上的人,一個人常常無法安排生活,而因此有過許多痛苦,但是這篇文章對我的影響,則反而得到相反的效果。我舉目一看四周座位上都是兩三個人一桌,只有我一個人是孤獨的。我驟然受到了寂寞的打擊,同時就想到白蘋,我就打了一個電話,白蘋湊巧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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