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白蘋嗎?」我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當然是我的愛人了。」

  「不,」我說:「是你愛人的朋友。」

  「我想是我朋友的愛人吧?」

  「隨便你說。」我說:「在立體咖啡館。」

  「還有別人嗎?」

  「只有寂寞在我旁邊。」

  「要我來驅逐它嗎?」她說:「我馬上就來。」

  我擱起電話後,就打電話給史蒂芬,但史蒂芬不在,而白蘋倒來了。

  那是初秋,她穿了一件淡灰色的旗袍,銀色的扣子,銀色的薄底皮鞋,頭上還帶了一朵銀色的花,披了一件乳黃色像男式的短大衣。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沒有給我這樣美麗的感覺。我好像同她第一次碰見一樣。我說:「是這樣美麗的人嗎?」

  「難道你第一次看見。」

  「的確第一次看見。」我說:「過去我看到的不過是朋友的愛人,今天我看到的是……」

  「是什麼?」

  「是不屬於人的玫瑰。」

  「是屬於任何男子的茶花。」

  「好,茶花,」我說:「打一個電話給史蒂芬吧。」

  「怎麼?」她挺直了眉毛說:「我一個人還不能夠驅逐你的寂寞嗎?不約他了。我們兩個人還沒玩過,今天第一次,你不願意試試看嗎?」

  「好。」我舉咖啡杯,碰她的杯子說:「通宵。」

  「通宵。」她說。

  說實話,那天只想同她喝茶,連吃飯都沒有準備;不知道她的裝束打動了我,還是我今天才發現她的價值,我竟說出了「通宵」。

  「狂舞,豪賭,天明時我同你走,走到徐家匯天主教堂,望七時半的早彌撒,懺悔我們一夜的荒唐。」她挺直眉毛,眼睛閃著異樣的光彩。我第一次發現,第一次認識她,她原來是這樣出眾的一個女孩子。

  「好孩子!」我說:「有計劃的犯罪,有預謀的懺悔。」

  「因為我們痛苦,寂寞,還有的是心的空虛。」她突然消沉下來,像是花遇到火,右手輕輕的晃搖桌上盛冷水的玻璃杯,眼睛望著它。

  我當時的確迷糊,這究竟是怎麼樣一個女孩子呢?我沒有說什麼,一種寥落的同感襲來,我開始吸煙。

  白蘋似乎站了起來,悄悄地拿起皮包,走出門去,我沒有問她,也沒有理她,我的思維在空虛裡,我的視線在空虛裡。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白蘋回來了。

  「怎麼,我終不能代替寂寞來伴你嗎?」她活潑得像一條小龍,閃著兩隻大眼睛,一掃剛才的那種憂鬱,笑得像百合初放,她說。

  「是你帶來這份寂寞,你不知道嗎?」我看了她半天說。

  「算帳。」她對侍者說,沒有坐下來,站在旁邊從皮包裡拿錢。

  侍者把賬拿來,她付了錢,說:「走吧。」

  「哪裡去?」

  「跟我來。」

  我伴她出門,伴她穿過馬路,伴她進大華電影院;票門裡買票的人很多,我剛要站進去的時候,她說:「我早就買了。」

  「原來她剛才出來是來買票的。」我想,就跟她上樓。

  我記得那天的片子並不好,我同她看電影是常事,但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則是第一次,往日她坐在我旁邊我一點不感覺什麼,今天我覺得有點異樣,時時地引我去體驗她的存在。

  八點鐘的時候,我伴她在一家廣東店吃飯,九點鐘的時候,我伴她在麗都狂舞,十二點鐘的時候,我們在汽車裡,她偎依著我,我說:「白蘋,你累了。」

  「不,」她睜開大眼睛望著我說:「你還有寂寞嗎?」

  「沒有,」我說:「但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是的,」她說:「我好像在暖熱的火爐旁摸到了雪。」

  我沒有回答,靜望著前面與四周,街頭很寥落,汽車開得分外快,車燈光芒射在路前,街樹的影子不斷的掠過,我說:「在這樣的夜裡,我才看到秋。」

  「在你的旁邊,我永遠覺得是秋天。」

  「史蒂芬旁邊呢?」

  「他是春的代表。」

  「你覺得你自己呢?」

  「我代表了春夏秋冬。」

  「好大的口氣!」我說:「但是我過去只感到你是夏。」

  「今天呢?」

  「是初秋最好的伴侶。」

  在光耀的電燈光前,車子停了。

  我們走進輪盤的賭窟。

  那天開了十四盤中紅,沒有一點鐘工夫,我們贏了六千多元錢,但隨即我們就大輸,好像三點鐘裡時候,我們一度贏回了本錢,但接著又輸了下去。起初我們兩個人在賭,後來籌碼都在我一個人手上,白蘋在我旁邊看著,但當我快輸盡的時候,白蘋忽然不見了,我想她是到餐廳去吃東西去了,沒有問她。但在我下最後一注的時候,我知道已經毫無希望,開始想到白蘋的去處,忽然發現她在另外一端下注。我沒有理她,看著我最後一注輸去,一個人站起來坐在旁邊沙發上吸煙,她也並沒有理我,一直到五點多鐘的時候,她站了起來,手裡捧了好幾疊鈔票,看過去總有七八千元之數;我忽然想到,即使這些錢都是贏來的,她的本錢是哪裡來的呢?她離開我的時候不是一個錢都沒有了麼?我正想問她,但是她說:「去吃點東西吧。」我站起來,伴她到餐廳裡,叫了一點雞蛋麥片之類的東西。她精神似乎很好,同我談些與賭毫無關係的事情。我的精神也好像被她煥發起來,餐畢的時候,我吸起煙,她說:「也給我一支吧。」

  我遞給她,這時候我突然發現她手上白金配鑲的鑽戒已經不在,我差不多已經快發問了,但不知怎麼,我猛然悟到她剛才手上的鈔票同她單獨賭錢時本錢的來源,我立刻抑制了問話,鎮靜地為她點火。她吐了一口煙,站了起來,說:「現在我們可以到徐家匯去了。」

  「真的走去嗎?」我問。

  「你等一等。」她沒有回答我的話,跑到一個女侍的面前,我知道她要到盥洗室,於是準備等她。就在她走開的時候,我發現她皮包放在桌上,我猛然驚悟地打開了她的皮包。

  不錯,一點不出我所料,有一張當票,我沒有仔細看,偷偷地拿出來放到我自己空的皮夾裡,靜候她的回來。

  第二支香煙未盡時,白蘋已經帶著化妝過的煥發的面容站在我的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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