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
一 |
|
【一】 C.L.史蒂芬先生與C.L.史蒂芬太太有莫大的光榮請××先生與太太參加一九四〇年三月十八日史蒂芬太太的生日宴舞會,在辣斐德路四一三〇八號本齋舉行。 R.S.V.P. 史蒂芬同他的太太?我開始驚奇起來,史蒂芬會有太太?這不是奇怪的事嗎? 那麼是另外一個史蒂芬了。 但我只認識這個C.L.史蒂芬。 那麼C.L.史蒂芬怎麼會不知道我是沒有太太的人呢! 那麼一定另外還有一個C.L.史蒂芬了。 而我不認識他。 但是他竟寄我這隆重的請客單。 莫非就是這個C.L.史蒂芬同我開玩笑嗎? 【二】 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前,上海雖然很早就淪陷了,但租界還保持著特殊的地位。那時維持租界秩序的有英美法意的駐兵,這些駐兵雖都有他們的防區,但在休息的假期,在酒吧與舞場中不難碰到,而因國際戰事與政治的態度,常有衝突與爭鬥的事情發生。 記得是一九三九年初夏,夜裡一點鐘的時候,我從一個朋友地方出來,那時馬路已經很靜,行人不見一個,但當我穿過馬路的時候,路角有一個人叫住了我:「對不起,先生。」 是一個美國軍官,好像走不動似的。 「怎麼?」我停步了。 「可以為我叫一輛汽車嗎?」 我猛然看到他小腿部的血痕,我吃驚了:「是受傷了嗎?」 「是的。」他說著就靠在牆上。 「你就這樣等著。」我說著就跑到附近的維納斯舞廳,本想到裡面去打個電話,但因為裡面美國兵與意國兵正在衝突起哄,許多武裝的巡捕擁在門內門外,叫我不能進去,於是我只得到別處去借。那時街上的店,大都關著門,再沒有別的地方可有電話,最後我終於跑到了車行,做了一輛車子到那個美國軍官等我的地方。 我扶他上車時,他非常感激地同我握手;當時我一半為同情一半為好奇,我說:「要我陪你到醫院嗎?」 「假如這不是太麻煩你的話。」 於是我就陪他上車,我說:「到仁濟醫院嗎?」 「不,」他對車夫說:「到靜安寺路麥特赫司脫路。」 雖然也算中國話,但不夠純粹,於是我又為他重說了一遍,但是我心裡很奇怪,難道裡面也有一個醫院嗎? 不過我沒有發問,因為有更好奇的問題在我心中跳躍,我問:「可是在維納斯受傷的?」 「是。」他說:「是同伴中自己人的手槍走火的。」 「沒有人伴你走出來嗎?」 「沒有,」他說:「我們的人手已經太少了。」 「那麼也沒有人知道你受傷?」 「當時我自己也以為是輕傷,誰知也不很輕。」 他的痛苦似乎加重起來,我為他放下前面的小座位,讓他擱腳。 到靜安寺路的時候,他指揮車夫停在一個大公寓的前面,又叫我扶他下去。我付了車錢,伴他進了公寓,走進電梯,他指揮在三層樓的地方停下來。我以為這一定是他的家了,但是出了電梯,到一個門口,他拿鑰匙開門時,我才看到「外科神經科專家費利普醫師診所」的銅牌。 他帶我進去,開亮了電燈,是一個寬曠整潔外科醫生的診所,外間是候診室,但裡面沒有一個人,我們走進去,我正想發問的時候,他說:「現在我要自己做這個手術,你可以幫我忙嗎?」笑得不像是一個帶傷的人。 「你以為我可以幫你嗎?」 「只要你願意。」他說著坐在椅上,拿著紙煙,並且遞給我一支,接著說:「你可以今夜不回去?」 「自然可以。」我把煙放在桌上,沒有吸。 「真的?那麼我不去叫費利普醫生了。」 「你以為我勝任嗎?」我說。 「當然我只請你作助手。」他笑:「我是一個很能幹的外科醫生呢。」他吸起了煙又說:「你不吸嗎?」 「我想先為你做點事情吧。」 「你沒有太太?」 「我是獨身主義者。」 「好極了,我們正是同志。」他說著站起來,又帶我走進去,那是一間潔淨無比的手術室。他叫我幫他脫去了軍裝,換上了一件掛在壁上的白衣,接著叫我也換上一件,於是一同洗手,又轉到消毒的水中浸洗,他又叫我插上了消毒的電爐,由他自己在玻璃櫃中檢點外科的用具,遞給我去消毒。我看他有序地在銀盤中佈置應用的藥品,放在手術的榻旁,於是指導我再到消毒水中洗手,又指導我將消毒紗布放在另一個銀盤上,又指導我用鉗子將外科用具從消毒鍋中鉗出,再放在紗布上面,最後叫我把銀盤拿去。 那時他已經脫去了鞋與襪子,用火酒揩洗受彈的創口,又用碘酒燒炙創口的四周,於是開始在那裡打麻藥針。 血從他創口中流出來,他叫我拿桌上的檯燈過去,用燈光探照著他的創口,他檢查了一會以後,說:「還好。」 「怎麼?」 「子彈斜著進去,不深。」 「在裡面嗎?」 「我想是的。」 於是我看他用刀用鉗,用紗布,大概一刻鐘的工夫,他鉗出了子彈。他叫我把檯燈放好;我看他用藥敷在布上,最後就開始包紮。 事情總算完畢了,他休息在手術榻上,叫我把外科用具消毒收拾,又叫我把藥物紗布等一同放回原處,他說:「萬分感激你,明天費利普醫師來時,可以不讓他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大概二十分鐘以後,我已經收拾了一切,拿剛才他給我的紙煙,坐在沙發上抽起來。我說:「原來你是一個軍官還兼外科醫生。」 「這叫做軍醫。」他說著坐了起來,開始吸煙,露出滿足的笑容說:「好朋友,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 …… 只是我與史蒂芬交友的開始。 【三】 自從那次以後,沒有多久,我與史蒂芬幾乎三天兩頭在一起了。他是美國軍艦的醫官,今年三十二歲,非常活潑會玩。只要是玩,他永遠有很好的興致。我那時候同所有孤島裡的人民一樣,在驚慌不安的生活中,有時候總不能沉心工作,而我的工作,是需要非常平靜的心境,這是關於道德學與美學的一種研究,想從美與善尋同一個哲學的淵源作為一個根據去寫一部書,於是不得不用金錢去求暫時的刺激與麻醉,這就與史蒂芬做了密切的遊玩的伴侶。據他說,自從同我一起遊玩以後,他方才踏進了中國的土地,接觸中國的社會,開始吃到各類的中國菜,走進了中國的舞場,交際到中國的女性。 過去,他走的總是幾家霞飛路上酒吧與靜安寺路愚園路上幾家為外國兵士而設的舞場,他偶爾吃中國菜,也永遠是專營洋人的廣東館子。但是現在,他已常同我到四馬路小飯館去,也常愛找不會說洋泙浜的中國舞女跳舞,而且也學會了把友誼給他所喜歡的舞女。 過去,他出門終是穿著軍服,現在他愛穿便服出來,他由好奇於中國式的生活,慢慢到習慣於中國式的生活,後來則已到愛上了中國式的生活。 過去,他愛同我說英文,現在,他同我說中文,他有很幽默的態度,接受我們身邊的舞女對他勉強的中文發笑。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