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三三


  離開馬將軍,我回到屋裡,把門反鎖了。

  分離是命定了。沒有什麼能改變這個命定,她既無法離開托木斯克或俄國。我也無法繼續留在托木斯克或俄國,在這個命定之前,人力顯得可憐的脆弱。

  我躺在床上,渾身抖顫著。

  我的身子睡著,我的心醒著。

  有好幾次,我想跑到奧蕾利亞那裡,把真相告訴她。這一思想非常強,我幾乎馬上想跑出去。但是,我旋即又抑制住自己。我並不是沒有勇氣去看奧,而是沒有勇氣摧殘她的夢想。

  天可憐見,今天早上,我們還在小鎮招待所的枕頭邊說傻話;她吻了我很久,笑著問我道:「愛,如果我們有一個孩子,給他起什麼名字呢?」我笑著說:『『如果是男的呢,就叫托木斯克,如果是女的呢,就叫奧蕾利亞,好不好?」她笑著問:「你希望是男的呢,還是女的?」我說:「我願意是女孩子。如果是女孩子,她一定長得和你一樣美,這樣,孰身邊就有兩個奧蕾利亞了;一個是大的,一個是小的。」她說:「只要你願意,我給你帶來兩個奧蕾利亞,三個奧蕾利亞,甚至四個奧蕾利亞,好不好?」我說:「好!好!越多越好。我巴不得全世界的十三萬萬人都變成奧蕾利亞哪!」她聽了大笑,伏在我懷裡,連眼淚都笑出來。

  天可憐見,她現在一定還在溫習這些好夢。在她心裡的充滿了玫瑰花與幻想,春天與陽光。這顆心好像羔羊一樣,甜美而綿軟,我怎忍心立刻用槍刺把她刺破?我怎更忍心用刀子一片片把這心割碎?

  我想:還是讓她今夜再做一夜好夢吧!

  我又想:最好是不告訴她這一消息,悄悄走了,也好。

  但我旋即譴責自己,隱瞞她只是一種自私。即使我不能目擊她的痛苦,但想像中的她的痛苦所給予我的折磨,一定更可怕。兩個人在一起,雖然更容易引起痛苦,但究竟有兩個人可以共同分擔。如果一個人,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與巨量的痛苦,非使她發瘋不可。

  我終於決定,明天下午去看她。

  這一天晚上,我沒有吃一點東西,也沒有喝一點水。

  我一夜沒能合眼,我流了一夜眼淚。一種說不出的火燃燒著我,我感到自己的神經在一點點迸裂……

  最後,天快亮時,我的腦子疲倦得如一堆泥,終於朦朦朧朧的睡了一小時。這種睡其實也並不是睡,而是神經質的惡夢的連續,我不時無端驚醒過來。

  第二天,我只喝了一點水,仍沒吃東西。奇怪極了,我這時的胃似乎很飽很飽,如塞滿了空氣的皮球,不能再裝下一點什麼。

  下午四點多鐘,我下了最大的決心:去看她。

  唉,朋友,我怎能向你形容,我是怎樣走到奧蕾利亞那裡去的呢?

  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在走,而是被一種很微小而又很神秘的力量推向前去。我這時的神態,全然是夢遊者的神態,我這時的心情也純然是夢遊者的心情,這在別人是看不出的,我自己卻知道得很清楚。

  我半夢半醒地到了奧蕾利亞那裡,大門並沒有上閂,我推開了,她母親不在,樓上有吉他聲,她在彈一個極活潑輕快的華爾滋舞曲,好像千萬隻百靈鳥在飛在唱似地。

  聽見這快樂的音樂,我的眼淚如泉般流了下來。

  但是,當我走上樓梯時,我突然下了個決心:我必須鎮定,必須理智,必須清醒,這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奧蕾利亞,我要不這樣做,她非毀滅不可。

  下了這個決心,我頓時振作起來,人也清醒堅定得多了。

  剛走上樓,吉他聲沒有了,奧蕾利亞蝴蝶似地飛過來撲到我懷裡,緊緊擁抱住我,熱烈的吻著我。她在我懷裡笑著道:「我今天像想了一天,如果我們要是有一個女孩子的話,奧蕾利亞這個名字還是不好!我想到一個好名字,你猜猜是什麼名字?」

  「我猜不到……」我有點哽咽,無法說下去。

  「傻孩子,怎麼猜不到呢?就是你自己的名字啊!林!……是的,我一定叫她林!……這樣,她象徵了我們的結合!你說好不好?……

  說完了,她又笑著吻我。

  剛吻了一下,她忽然怔怔道:「啊,你的嘴唇為什麼這麼冰涼?」

  她突然放鬆我,凝立在我的面前,瞪大眼睛,詳細的望著我,吃了一驚!

  「啊,你的臉為什麼這樣蒼白?你瘦了!昨天你還是好好的,怎麼一天你就變得瘦了?——你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我說不出話,我想儘量抑制自己,但無法抑制。一顆晶瑩的眼淚流到頰上,又慢慢的流落到地上……

  她一把摟住我,把我摟到懷裡,用熱熱的臉偎貼我的發冷的臉,像姐姐對待小弟弟似地,用最溫柔的聲音安慰我道:「愛,你受了什麼委曲?你心頭難過麼?……告訴我吧!告訴最愛你的奧蕾利亞吧!只要她能為你盡力,她一定為你盡所有的力,甚至她的生命!她是你的愛,也是你的妻,你不應把你心裡的一切告訴你的妻麼?……唉,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她一面說,一面溫柔地撫摸我的肩膀。

  我說不出話,只能讓眼淚一滴滴的流下來。我先前的決定完全推翻了,我無法控制自己。

  她不斷撫摸我,問我,見我不答應,不禁急了,她終於帶著嗔意道:「林,你再不說,我真生你的氣了!……」

  接著,她又後悔自己發嗔,緊緊抱住我,用最溫存的聲音向我道歉:「愛,饒恕我吧,我實在急了,才向你說出這樣不近情的話,饒恕我吧,不怪我吧!……唉,愛啊!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只流淚,不說話呢?……你這樣子,叫我表示什麼好呢?……唉,親親,我的親親,我向你哀求了,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說著說著,她也急得流淚了。

  我終於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我放聲哭泣起來。

  她見我這樣,忽然不開口,她把我扶到一張椅子上坐下,她愣愣站在一邊,望著我,又低頭沉思,一個新啟示如一條蛇似地漸漸爬到她的思想裡,像一個突然發現自己已臨到懸崖邊上騎士,一刹那間:一個意想不到的深淵呈現在她面前……

  她對我望著,想著,想著,望著,望著,她忽然像發現了一個大秘密似地,突然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

  這笑聲是可怕,嚇人的,像傳說中深夜厲鬼的慘笑,聽到這種笑聲,一個人不發狂幾乎是不可能的。

  就這樣,她的狂笑聲與我的痛苦聲合奏著……

  聽到她的笑聲,稂奇怪,我的悲哀立刻消失了。

  我沉靜的站起來,把她拖到身邊,哀求道:「奧,你現在大約已明白了……我求你,別再笑了!你的笑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她轉過臉來,不再笑了,臉上充滿了眼淚,她的眼睛顯出了一種奇怪的光彩。這種光彩,我在她眼睛裡是從沒有見過的,這是一種仇恨的光輝!也是一種憤怒的光輝!她並不哭,卻讓眼淚在臉上靜靜流。她用一種很抑制的聲音輕輕道:「我答應你!我不笑了……」

  接著,她突然握緊拳頭,狠狠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如母獅子似地,用一種雄壯而尖銳的聲音狠狠道:「要來的讓它來吧!是地獄!是煉火,是雷霆,是大風暴,是魔鬼,是洪水猛獸,都來吧!都來毀滅我吧!把我撕成粉碎!把我碾磨成一陣陣塵沙,隨陰風團團轉吧!——哼,我的心反正早已流出最後一滴血了!再也沒有什麼更可怕了!……」

  我用吻遮蓋住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

  她沉思了一會,臉上仍閃爍著淚光,溫柔的而疲倦的問我道:「就離開托木斯克嗎?這麼快?」

  「還有四天,我們由莫斯科轉波蘭德國瑞士到義大利搭船歸國。」我多說了一天,有意要騙她。

  「啊,經過波蘭!……」她輕輕把「波蘭」這兩字念了好幾遍,好像是念自己母親的名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