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三二


  我重複誦讀著,特別是:「可憐的人哪,你受了多少委曲?」那兩句,我反復無數遍。

  最後我忍不住嘆息起來。

  她問我為什麼嘆息。

  我說:「我想起了歌德與迷娘之間的一段令人沉醉的故事。」

  她輕輕說:「告訴我這個故事。」

  我答應了。

  我開始給她講這個故事:

  一八一年八月中旬,迷娘和歌德在一起。歌德這時已經是六十歲以外的老人了,迷娘卻只是二十五歲的美麗少女。

  黃昏時分,歌德坐在窗沿上,迷娘站在他面前,兩手抱著他頸脖。她的眼光箭似地射入他那眼深處。

  歌德再不能忍受她的注視了,問她熱不熱,想不想享受點清涼。

  她點頭答應。

  歌德說:「敞開你的胸膛吧,讓黃昏的空氣潤潤吧!」

  她不表示反對,臉卻有點紅。

  歌德解開她的衣裳,望著她說:「黃昏的暈紅傳染到你的臉頰上了。」

  歌德吻著她的胸膛,把他的額頭擱在上面。

  她說:「有什麼希奇,我的太陽落在我的胸膛上哪!」

  歌德怔怔望了她許久,問她道:「還沒有人撫摸過你的胸膛嗎?」

  她搖搖頭:「沒有!你觸摸我時,我覺得怪異樣的!」

  於是歌德遍吻她的頸脖,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極了。

  她有點害怕,可是又覺得這樣非常之美。她終於忍不住笑了。她像遭遇了雷震似地,整個被震動了。

  歌德低沉的對她道:「你好像暴風雨,你的嘴唇在閃電,你的眼睛在打雷!」

  她說:「你就是大神宙士,你一皺眉,整個奧林匹斯山都抖顫起來了。」

  歌德說:「將來,當你晚上脫掉衣裳,當星光像現在一樣照著你的胸膛的時候,你願意想起我的吻嗎?」

  她答:「願意。」

  歌德說:「你願意想起:我很想把我的吻和星斗一樣無量數的印在你的胸膛上嗎?」

  奧蕾利亞用手背遮住我的嘴:「不要再說下去了,這個故事叫我害怕!」

  「害怕?」我詫異地望著她。

  「是的,害怕,太美了,美得叫我害怕!」

  停了停,她嘆息道:「像這樣的故事,一個世紀能產生幾個呢?」

  我靜默了。

  這一晚,我們一直保持著神聖的安靜。

  【十八】

  這七天實在過得香甜,過得幸福,不能再香甜了,也不能再幸福了,在這種香甜與幸福中,連眼淚與悲哀也是香甜的,幸福的。假使這時我們就抱著死了呢,我們也一定死得很香甜,很幸福。從前我在報上看到一對情人雙雙含笑自殺的新聞,常詫異他(她)們為什麼死得那麼自然,那麼從容。現在我才明白:在這種情形下,死比生其實倒更美麗、舒服。

  這幾天是我們三個多月來幸福的頂點,必然的,我們要走下坡路。一個人如果爬到山頂上時,除非他是神,永遠停在上面,不下來。如果他是人,他怎麼能不下降呢?

  我並不糊塗,(愛情雖然有時使我糊塗入夢,但我也有清醒時)我漸漸看出來:這七天的幸福,好比太陽下山時的最後迥光,特別華麗,鮮豔,但我卻預言著它自身就要沉落,消失。

  在一個人臨死以前的最後一刹那,他臉上也會特別顯得美麗發紅,言語也特別清晰……

  在第七天晚上,我們不是談到歌德嗎?這恰恰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在我所說的故事裡,一開頭就好幾次就提到黃昏與落日……

  關於這種種,奧蕾利亞自然不會想到,也不願想到。凡是像用她那種方式來愛人的人,絕不會,也不願往深處多想的,眼前的歡樂與青春,盡夠她忙碌的了,也盡夠她沉醉的了。

  第二天,我們回到了托木斯克。

  這一天,奧蕾利亞真是美麗極了,也動人極了,這種美麗,不僅像春天的花朵,也像秋天的紅熟果實——包含了最鮮嫩的最成熟的成分。因為,她現在已不僅是一個少女,也是一個少婦,是一個剛從少女變成少婦的人,必然就會顯露出那種美麗,動人,可愛!

  她是快樂的,愉悅的,像一個捕捉到最大幸運的幸運者。

  我呢,在歸途上一直保持著沉默,一種陰暗的預感開始襲擊著我。

  在我一生的經驗中,凡是我真正交好運的時候,也就是真正開始惡運的時候,這種經驗,屢試不爽,一百次裡難有一次不應驗。

  因此,這一天,我說不出的感到一種焦躁,沉悶。

  到了托木斯克,我和奧蕾利亞分了手,答應第二天再見。

  我回到收容所裡,裡面的人幾乎全空了,我吃了一驚,正詫異中,同事A上校給一份通知書:是馬占山將軍特別發給所有的高級軍官的。

  在這份通知書中,我才知道:在我所旅行這個星期裡,發生了一個怎樣巨大的變化。

  這時候,中國駐俄大使顏惠慶先生早已到了莫斯科,中俄已正式恢復邦交,由中俄當局會商的結果,對我們這批從東北撤退入俄境的人,決定作如下措置:

  一、所有士兵及下級軍官一萬余人,由俄境轉新疆方面回國。

  二、所有上校以上高級軍官,由托木斯克搭火車赴莫斯科轉波蘭再經德國瑞士到義大利乘海船回國。

  三、所有高級軍官眷屬搭火車赴海參威搭船回上海。

  在這一個星期中,下級軍官與士兵以及眷屬們,均已先後出發,我們這一批高級軍官,須在四日內摒擋一切,準備啟程,換言之,除了今天外,我在托木斯克只能留三天了。

  「好了,吃了好幾個月的苦,這一下可以回國了!大喜事!大喜事……」

  A上校滿面笑容,向我嚷著。

  「是的,這是喜事!喜事……」

  我昏頭昏腦的對他苦笑著,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我旋即跑到馬占山、李杜兩位將軍那裡,談了二會,才知道j蔔通知書是確確實實的,一點也不虛假,過去好幾次曾有這種傳說,現在這一傳說是證實了。 、

  馬將軍還慶賀我:「將來回到上海,你們韓國時臨政府在那裡,你可以好好施展的你的抱負了……」

  我謝了他的關照,只是苦笑,想不出什麼話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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