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三四


  接著,她忽然又傻笑起來,一面哭,一面撫摸我道:「傻孩子,幹嗎難過呢……不還有四天嗎?四天有九十六個小時哪!如果我們把每個小時當作一年,不還有九十六年,盡夠我們樂的嗎?……來吧,親愛的,每小時還有六十分有三幹六百秒哪!……」

  她的雙手又擁抱住我。但這一雙手卻抖顫得很厲害,也和我的手一樣,冷冰冰的。

  夕陽光軟軟地從窗外射進來,光彩很紅,紅得特別哀涼。天空再聽不見鴿鈴聲,燕子的翅影已消失了,幾隻白嘴鴉在樹枝間叫噪著,春天的傍晚是溫柔的,迷人的,但春寒特別刺人,似給人一種神秘的警告。

  這以後三天,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這三天是過得那樣快,快得可怕,簡直像三秒鐘似地。如果一個人的一生都是過得這樣快,那麼一切都很簡單了;一百年也不過像一天一樣,既不會有所「快樂」,也不會有什麼「痛苦」。

  這三天,我們全都消磨在一個旅館的房間裡,這是托木斯克全城最大最華麗的一個房間。我賣了自己的手錶,自來水筆,手槍……預付了一筆款子給旅館,我準備在這三天作最後一次揮霍。

  奧蕾利亞為我回學校請了四天病假,決意把這整個四天獻給我,她的病假很容易就請准了,這時她臉上原已顯出病態,她的心是深深病著。

  在這三天中,她似乎有意要把她生命中所有的殘餘熱情一起交付給我,一點也不為自己剩下,三個多月來,她原已在我身上揮霍了一筆極巨量的熱情,但她認為這熱情還不夠,她要在這三、四天中,把這一生所殘餘的幾十年熱情一古腦兒透支個乾淨,連皮帶骨一起消費給我,她用這種野蠻方式來消費自己的熱情,已不是一種情人的方式,而是賭徒的方式,她像一個最瘋狂的賭徒,在一刹那間,把口袋裡所有的錢都傾囊倒筐的捧出來,作孤注一擲,不過,她的賭,並不是一直激動得,騒囂的,像一般呼么喝六大聲吵鬧的賭徒一樣,最先,她瘋狂得像一隻餓獸,接著,她的賭法安靜了,平和了,也可以說,她真正懂得了賭……

  第一天,一切是最瘋狂的,最激動的,也是最悲慘的,熱情熱得像我們那樣,已不是人間的熱情,而是地獄的熱情!魔鬼的熱情,最悲慘的熱情!慘得叫人不忍回憶,在這一天,我什麼也沒吃,兩個人只是相抱著哭。我們一面哭,一面說。也不知道哪裡會有這麼多的眼淚!也不知道哪裡會有這麼多的話!也不知道哪裡會有這麼多的興奮!這麼多的感情!一個人要是一直像這樣的哭,說,興奮,感情,過不了五天,就會活活把自己燒死的,好像爆發的火山把自己的軀體燒成焦土一樣。

  她在我懷裡滾動著,抖顫著,狂語著,像害熱病似地,她似乎連淚帶血以及五臟六腑一起要從話語裡噴射出來,叫我變成一個血人,淚人!

  「啊,林,擁抱我!緊緊擁抱我,要緊緊的,緊緊的,緊緊的……我冷!我冷!我冷得很,我冷極了!快用你的身子暖我!快用你的心暖我!快用你的眼淚暖我!啊,你就是我的火!我的火!我的火啊!……離你就是離火,我冷!……」

  「啊,林,我喘不過氣了,我喘不過氣了!你的臂膀叫我喘蠆過氣了!用力吧!用力吧!我真願就此!一口氣斷了!讓你臀膀和身子變成我的墳墓!……」

  「啊,林,在你的臂膀裡,在你的火焰裡,我像蠟燭似地,要溶化了,溶化了!……啊,讓我溶化吧!溶化吧!溶化成一片淚水吧……」

  「啊,林,你要走了!你走,坐火車,坐船,過地中海,過江海,啊,紅海!那兒多熱啊!經過那兒,你會不會還記得我身上的熱?……」

  「啊,林,你幹嗎不說話呢?我怕,我怕靜!我怕啊!說啊,愛的,只說一句,只說一個字,說一個最熱最燙的字,一個像煉火一樣的字,好把我活活燒死!讓我在你熱熱的火焰裡來一個火葬!……

  「啊,林,窺我吧!愛我吧!疼我吧!寵我吧!想我吧!擁我吧!吻我吧!殺我吧!吃我吧!喝我吧!打我吧!罵我吧!把我碎屍萬段罷!把我壓榨成碎粉罷!都好!都甜!都美!只要你給我的,即使是叫我喝毒藥,都好!都甜!都美!……」

  「啊,林,再吻我一次罷!再親我一次罷!我要在記憶裡預備起一堆極高極高的吻,你走後,我好慢慢的溫習,咀嚼,回味!……

  「啊,林,愛我吧!享受我吧!玩我罷!把我玩個夠罷!把我像妓女一樣的取樂吧,玩個痛快罷!不要辜負我的火,我的熱,我的美麗,我的肉體!……

  「啊,林,把嘴唇放在我的眼睛上罷!像酒杯注酒似地,讓我所有的眼淚都注入你的酒杯裡。你要一口口喝下去,喝下去,一滴也不要剩!這是生命的酒,有酸,有甜,有苦,有辣,有鹹,什麼都有,什麼都全。你得從這酒裡慢慢品味我的思想,我的夢,我的感情!……」

  「啊,林,你走了,我每天依舊要到收容所門口去。我要在那兒徘徊又徘徊,徘徊又徘徊,從清晨徘徊到黃昏,從黃昏徘徊到月出,從月出徘徊到月落,徘徊到天明!……那時你的身子或許在波蘭原野上,或許在多瑙河邊的深林中,或許在瑞士的山間湖畔,或許在義大利的藍天下,或許在地中海,在中國——那時你能夠想起有一個人在收容所附近徘徊流淚嗎?……"

  「啊,林,給我大風!給我天雷!給我閃電!給我瀑布!給我火山!讓大風刮死我!讓天雷打死我!讓閃電擊死我!讓瀑布沖死我!讓火山燒死我!讓我變成一堆灰,一陣風,一團空氣,永遠追隨你,陪伴你!……」

  「啊,林,我的愛,可憐我今後只孤孤單單一個留在托木斯克,我會像孤鬼遊魂似地活下去,如果是黃昏、月夜,叫我怎麼忍受?又怎麼敢睜開眼睛看著這個世界呢?……」

  她說這些話時,當時的情形,我只能用四個字來概括一切:慘不忍睹!

  在昆蟲裡,有一種昆蟲,是專門靠自己的身體充饑的,我們現在正是這種昆蟲,在吃自己時,一方面雖然感到肉體的痛苦,一方面卻又滿足了饑餓欲望。

  這時候,她渾身發燙,臉孔紅得像一團火,眼睛好像是兩隻將沉落的太陽。她的面部表情,好像是一塊被燒得通體通紅的發亮的炭,熱極了,也灼人極了!我抱著她!似乎抱了一團火,我只有一個感覺:燙得可怕!從自己身上,我似乎嗅到一般被燒焦了的氣息。

  有些人主張愛名,愛錢,或者愛自己,但千萬不要愛別人,這實在含有一部分至理,你如果要徹底愛一個人,那實在是可怕的!比煉獄還可怕!如果是愛到極端,那不但不美麗,並且還極其難看。真理是難看的,駭人的,真愛也是難看的,駭人的;這一看法我現在是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我答應她:用嘴唇啜幹她的眼淚,像啜飲白蘭地酒似的。但哪裡啜飲得幹呢?舊的還沒有啜飲完,新的又流瀉出來了,她的眼淚簡直就是兩口不竭的淚泉,我啜飲著,啜飲著,也分不清啜飲的是她的眼淚,還是我自己的眼淚。

  夜裡,我們無法入睡,她的激情雖然稍稍平抑下來,但面孔顯得狠毒而粗獷。她的悲哀似乎轉變成仇恨。好幾次,她從床上坐起來,惡狠狠的望著我道:「我恨你!恨侮!恨你!恨你!……我簡直要剝你的皮,吃你的肉啊!……」

  說著說著,她就用手掌擊打我的臉,用手指撕扯我的頭髮,用牙齒咬我的嘴唇。我的嘴唇給咬破了,一滴滴血慢慢流下來……

  我不開口,忍受著,反而用最溫柔的最和善的眼睛看她……

  她看見了我的眼光,看見了我嘴上的血,她抱著我哭了,立刻求我饒恕,說了不止一千遍。

  第二天,她比較安靜了點,話也少了點,她只是不斷哭,又不斷笑,她哭一陣,笑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純粹是歇斯底利式的,她臉上的火焰顏色已轉變成蒼白色,她眼睛裡的光色異常陰暗……

  中午,我們勉強進了點飲食。還是我強迫給她,她才吃了一點。

  餐後,我回收容所料理私事。明天晚上六點,我們搭快車往莫斯科進發,我不得不和同事談幾件必要的事。

  兩小時後,我回到旅館,她正在寫東西。

  她見我來,不寫了,突然把一張紙交給我。

  我接過來看了一遍:這是一首未寫完的詩,看完了,我止不住流下淚。

  這首未完成的詩只有下面三句:

  「你捨得把愛你的奧蕾利亞,
  丟在這白熊亂舞的北極冰雪裡,
  獨自走向開遍檸檬花的南國?
  ……」

  我一面流淚,一面突然產生一個極奇怪的欲望,想唱歌!是的,我必須唱點什麼,我必須大聲喊幾下,否則,我沒法活下去。我於是開始唱韓國最流行的民歌,叫做《別離曲》,把她這首未完成的詩當成歌詞。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唱歌,也是最後一次在她面前唱歌。

  今天除夕夜裡,我在落雁峰唱的那首歌,就是這個!

  我唱完了第一遍,打算唱第二遍,我的嗓子哽咽了。我不能再唱下去。

  這一晚,她似乎太疲倦了,不禁昏昏睡去,我卻一夜沒有能睡,我睜著眼,一直定定凝視她的美麗的臉孔,我知道: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後一夜了。這一夜以後,在我們中間會聳立起一座萬里高牆,永遠把我們隔成兩座世界。我癡癡望著她,並沒有一滴眼淚,我的眼淚似乎已經幹了。

  她雖然睡著,卻也不時驚醒,一驚醒,她就歇斯底利的緊緊抱住我喊道:「啊,愛,我們在哪裡呢?·…一沒有什麼阻隔在我們中間吧?……沒有什麼召喚你吧?……」

  「啊,愛,晚風為什麼吹得這樣悲慘呢?……」

  「啊,愛,夜晚的號角為什麼響得這樣淒涼呢?……」

  「啊,愛,愛,看我呀!……為什麼不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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