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一五


  「我不願告訴您理由。我只願告訴您一個事實。」

  她一面喝咖啡,一面用眼睛望著我,在等待我告訴她這個「事實」。

  我很莊重的道:「奧蕾利亞小姐,我很坦白的告訴您吧:在我的一生中所發生的許多事情,幾乎沒有一樣不可怕,我只有一次遇見了一個不可怕的事,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不可怕事!」

  「什麼事?」她問。

  「這就是我們的相遇。」我輕輕說。

  她聽了我的話,再看看我的莊重態度,不禁屏住了呼吸,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到一件不平常的事。

  「林先生,我覺得你把人生看得太嚴重了!」

  「您真以為我如此麼?」我問她,「您以為我們把人生看得不嚴重,可能麼?」

  「當然可能!」

  「好,那麼我現在向您作一個並不嚴重的請求:明天晚上,我請您到小歌劇院看《茶花女》好不好?」

  「這……」

  她有點躊躇起來。

  我大笑起來:「剛才您勸我別把人生看得太嚴重了,但是現在您自己卻不得不把人生看得很嚴重了。我剛才的話,您現在總可以相信了吧?」

  我所用的本是激將法,她果然被我激動了。她終於笑著毅然道:「我,我可以應您的邀請的。只是,我們剛認識不久,我覺得自己不該太冒昧!」

  我又笑起來了:「您這樣說法,還是把人生看得太嚴重了。」停了停,我笑著道:「您還有點不坦白!」

  「我不坦白?」她笑著問。

  「是的,您一點也不坦白。您剛才所說的話,並不是您本心想說的話。您的本心話其實是『先生,我討厭和您在一起看茶花女!請您不要糾纏我吧!』是不是?」

  她聽了這話,臉孔紅了起來,接著用很誠懇的語調道:「林先生,您完全誤會了。我絲毫沒有這個意思。我,我很願意陪您看茶花女!」

  我一直是用「東方式」的激將法,這西方女孩子竟落入我所佈置的羅網中,我的喜悅可以想見。我當即很肯定的對她道:「那麼,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晚上,我在歌劇院門口等您!」

  【十】

  第二天晚上,奧蕾利亞果然沒有失約,跑到歌劇院門口來找我。這一晚,她打扮得特別鮮豔美麗。

  我第一眼就看出來,她這一身打扮,全是為我打扮的,我登時覺得自己對於她已有了進一層把握。

  茶花女這個歌劇,我除夕本已看過了,但為了陪她,我決定再看一次,托木斯克的公共娛樂場只有這一家,除了它,再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歌劇茶花女,與小仲馬的茶花女小說及劇本均略有出入,但因為原來的故事太哀感頑豔,不管怎樣修改,總能保持一種動人的情節。它的制譜者是近代歌劇大宗師凡爾第,劇中所有音樂都美麗得無法形容,好像滿含薔薇花芳香的春風,給予人一種說不出的魔力。

  當茶花女與阿弗銳分別後,她想起阿弗銳的熱情,不禁相思纏綿,唱起《夢裡情人》一曲。這一歌曲是西洋歌劇中的名歌之一,凡是弄歌劇的人,大多能哼幾句。

  這時茶花女幽美的唱著,唱得像夜鶯似地:「……

  儂心堅似鐵,
  何能動吾情!
  奇者個郎語,
  竟爾鐫儂心。
  環座皆俗物,
  寧勿令人憎!
  籲嗟乎,
  章台走馬王孫多?
  風塵知己君一人!」

  當臺上唱到這一段時,我轉臉望瞭望奧蕾利亞,輕輕問她:「美不美?」

  她像孩子吃了好糖似地,輕輕的甜甜的笑著道:「美!美!美極了!……

  隨著劇情的發展,悲劇的氣味也一點點重起來,關於茶花女的故事,我相信您背得比我還熟,我不在這裡重述了。我現在只說最後的結局給我們的影響。

  當茶花女纏綿病榻,瀕死之際,她唱了《再會啊,光明前途!》一段小歌:

  「籲嗟乎,
  築予薔薇之宮兮,
  惜其香已消,
  備予光明之前途兮,
  嗟無福以逍遙!
  ……
  失戀兮,
  情天有幸而能重補兮,
  予神已疲兮,
  何來靈芝以續命?
  ……
  嗟彼遊子兮,
  慰撫來何其晚?
  黃土一抔兮
  恨紅顏之命薄。
  ……」

  這一首歌淒豔極了,也悲慘極了,聽到這哀婉的音樂,再看病榻上茶花女的憔悴孤伶的姿影,觀眾沒有不落淚的。

  我轉過頭,看見奧蕾利亞在輕輕啜泣。

  我不由自己的緊緊握住她的手,用最溫柔的聲音對住她的耳朵道:「不要難過。您還記得您自己說過的話麼?『人生並不盡是這樣可怕』!」

  她抬起淚水盈盈的眼睛,望了我一眼,似乎又明白又不明白我的話。她的眼睛這時是悲哀極了,也美麗極了,一個人的眼睛在悲哀時總是最美麗的。

  她並沒有撤回她的手,一直讓我緊緊握著。

  我們這時不再說話,這緊緊的握手已代替了一切的話語。

  看完了戲,我們不知不覺地又回到那個老咖啡館裡,依舊是東邊靠牆角的老位置。

  我們一同走到這個咖啡館裡,完全是順著我們最內在的感情。她事先就未向我作這樣的提議,我事先也沒有向她作這樣的提議。我們到這裡來,可以說是偶然,也可以說是必然。在出了劇院以後,我們心頭都感到一種神秘的重壓,我們必須找一個溫暖的地方坐一坐,靜一靜,要不然,我們會出奇的痛苦。

  這時已是深夜十一點鐘左右,咖啡館裡的人並不多。四壁的燈光顯得特別靜,特別柔和,好像是春末時的凋殘的花朵,蒼白而幽美。

  我們坐了下來,有好一晌,我們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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