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一四


  【九】

  ××中學一切設備都很平常,我與其說是為了參觀這學校,不如說是為了「參觀」奧蕾利亞本人。我乘參觀的機會,東拉西扯,和她談了很多。在參觀時,我很注意的觀察她的言語和動作,我發現了一個很大的秘密,就是她對我招待得特別熱心,凡是我提出來的每一個問題,她都特別詳細的為我解答。唯恐我有一絲毫的疑團。從這一件小事上,我看出來她,的確不討厭我。她不但不討厭我,並且還對我具有相當好感。

  因此,參觀完了,我便毅然對她說:我要請她喝一杯咖啡,希望她不拒絕。

  她說:她今天是主人,我是客人。要是上咖啡館,無論如何得由她做主人,否則她不去。她又說:她用咖啡券喝咖啡,不過幾毛錢一杯,所費有限。如果由我請客,那破費就很大了。

  我的目的只不過是找機會和她多談談。我請她或她請我,這對我沒有什麼關係。我便服從了她的意見。

  我們又到了前晚那一家咖啡店。

  我提議仍揀靠東邊牆角上的她那個老位置。

  她問我為什麼。

  我說:等我坐下來,過一會慢慢告訴她理由。

  「您剛問為我什麼選這個老位置?我現在可以向您說說理,由於我的理由有三種:第一,這個位置是靠東邊,東邊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坐在這裡,好像是和太陽坐在一起,心裡頭說不出的光亮和溫暖,實際上呢,在我眼睛裡,您就是一個太陽!第二,這個位置是在牆角落裡,地球上許多美麗神秘的事,都發

  生在牆角落裡,在這裡,存在著一種陰影,好像樹蔭似地特別容易引起人的幻想或夢想。第三,這裡是我們第一次相認識的地方,在街上我們不能算是認識,那時我們互相還不知名字呢!我想,以後我們不進咖啡館則已,否則,一定要到這一家咖啡館,並且佔據這個老位置,這樣做會引起我們一點美麗的回憶,一點美麗的情緒。」

  我說完了,她站了起來。

  「真奇怪,您的談吐一點也不像軍人,倒很像詩人哪!」她用一種很神秘的眼色望我。

  「一個軍人難道不能兼一個詩人嗎?」我問她。

  「軍人和詩人正是相反的兩種存在,二者絕對不能合在一 起。」

  「我的意思正相反,一個最好的軍人也正是一個最好的詩人。所謂詩人,是指那些對生命具有深刻理解力的人而言。軍人在火線上,幾乎每一秒鐘都在生與死之間徘徊,他對於生命天然的最具有深刻理解力。任何時候,只要願意執筆,都可以寫下最好的詩。」

  「不過,一般軍人並不是如此。」

  「不是他們不能如此,是不願如此,古往今來,千百萬軍人中,願意兼任詩人的只有兩個人。」

  「哪兩個人?」

  「一個是拿破崙,另一個是我。拿破崙一生太走運,太有辦法了,所以非兼為詩人不可。我呢,一生太不走運,太沒有辦法了,所以也非兼詩人不可。」

  說完這話,我們不約而同的笑起來。

  僕歐把咖啡茶點拿來了。

  我喝了口咖啡,抬起頭望著她。

  「前天晚上和您分手後,您知我做了些什麼?」

  她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又跑回來喝咖啡,坐了兩個鐘頭。」

  「這兩個鐘頭,您就是為了喝咖啡?」

  「不是為喝咖啡,是為想。」

  「想?」

  「是的,想!」

  我停了停,沉思的道:「我就坐在您現在所坐的位置上,不斷在想,我覺得有無窮無盡的事情要想。」

  「想什麼呢?」

  「想的事很多很多。比如說:我為什麼竟會來到這托木斯克?我又為什麼不早不遲,偏偏在除夕那天看歌劇,而又在街上碰見您?碰見您一次不算,還碰見兩次!我們相遇有什麼意義?又能發生些什麼結果?會不會明年此日,我坐在中國南方或北方的一個古老的屋子的窗下喝茶,在想著去年此日和您的相遇?而您則坐在托木斯克的一個咖啡館裡喝咖啡,也在想著這件事?人為什麼和人相遇?相遇了怎樣?不相遇又怎樣?相遇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

  「您何必想得那麼多呢?想得太多是不好的!」

  「我也知道,想得太多是不好的,但卻沒有法子不想,而一想,就會想得很多。」

  「您不能少想一點麼?」

  我搖搖頭,略帶點傷感意味道:「說到『能』或『不能』的問題,說來很可憐,一個人『能』的事很少很少,我們看見牛馬被農人鞭打得很可憐,我們常發生一個疑問:它們不能離開主人逃往荒野裡麼?但是它們偏偏不能逃跑!站在宇宙的觀點看人,人其實和皮鞭下的牛馬沒有多大分別——您剛才問我,不能少想一點麼?我希望『能』,但實際上卻不能。」

  她聽了我的話,不由沉思起來,終於有點黯然道:「您把人生想得太悲慘點了!」

  「想得太悲慘?」

  我吃了一塊奶油點心,反問她,又不待她回答,諷刺的笑道:「我剛才的想法,其實是樂觀的想法,一點也不算悲慘觀哪!」

  「我不懂您的意義!」她說。

  「您不懂?讓我解釋一下。」

  我喝了口咖啡,輕輕道:「照我剛才的說法,當我們扮演牛馬的悲劇時,最低限度,我們還知道我們是牛,是馬。我們絕不會一面做牛做馬,一面卻向別人掛起獅子和老虎的招牌。有些人呢,自己明明在唱牛戲或馬戲,卻偏偏自誇是唱『龍翔鳳舞』,這不是真正的悲劇麼?」

  她歎了口氣道:「您為什麼把人生想得這樣可怕呢?」

  「人生總是可怕的,不可怕就不能算人生!」

  她聽了,大不以為然:「您的話說得太過火了。人生並不是那樣可怕的!」

  我搖搖頭:「我的話一點也不過火,在別人的經歷中,人生究竟可怕不可怕,我不敢說,但在我自己的經歷中,人生確實是可怕的!」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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