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一三


  一種男性自尊心叫我不能不有點氣憤。但我又不以為她在騙我,第一,她沒有騙我的必要,她要是不滿意我,盡可以再敷衍我一番以後,再擺脫我。第二,她昨天答應我時,態度極為誠懇,不像要騙我或拿我開玩笑的樣子。第三,她昨天無論在說話上,在行動上,在態度上,都沒有討厭我的樣子,特別是出咖啡館時的向我望了一眼,以及回家時走進大門後的向我擺擺手,更蘊藏了不少情感成分。在這種情形下,想騙我的可能性實在很少。

  可是,她既然沒有騙我的意思,為什麼害我白等了這半天呢?

  她難道有什麼事嗎?

  如果有什麼事,她應該在門房那兒留一句話呀!

  我左思右想,總想不通這個道理。

  終於,我自安自慰:世界上的事原很偶然,我和她偶然相遇,又偶然相別,甚至今後在大街上相遇,誰也不會再認識誰,也是可能的,我又何必為這些事煩惱呢?

  這樣一想,我滿肚皮的不痛快都消失了。

  不過,一種自尊心的受傷害,並不是全可以立刻忘記的。這一天我回到家裡,仍然有點隱隱的不舒服。這種不舒服隨著我的胡思亂想,逐漸越想越厲害。

  一夜裡,我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我越想越氣,越想越懊惱,一個人的感情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在理智上,我對自己不只說了一千遍,我不應生她的氣,也不配生她的氣,但我的感情卻始終沉不下來,我的男性自尊心在要求著報復,一種能給對方的致命打擊的報復。

  「是的,我必須報復,我必須向她報復!」

  我不斷地重複著這幾句話。

  當我決定向她報復以後,我的情緒倒安定下來,不再混亂了。——這是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中心目標之故。

  第二天下午四點欠十分,我又到了××學校門口,我決定到學校裡去找她。在會見她以後,我決定只向她說下面一段話:「敬愛的奧蕾利亞小姐,昨天下午四點鐘,我遵照您的約,到這裡來了,我一直等到五點多鐘,卻始終沒有看見您的大駕。

  後來聽門房說:您昨天整個下午都沒有到學校來。您真是一個偉大的守信用女子,我今天來,特別來向您這一點致敬!再會!」

  說完上面一段話,我會望也不望她一眼的回轉頭,拂袖而去。

  我一定要這樣做,並且做得極冷酷無情,給予她極大的難堪!

  我這樣一面想,一面不知不覺的已走到××學校的門口。

  我正想到門房那裡找奧蕾利亞,一個人突然在我後邊招呼我。

  我回轉頭看了看,怔住了。

  你說我看見了誰?

  正是奧蕾利亞!

  她滿面笑容地走近我。還不待我開口,她就極表示道歉地道:「昨天真太對不住您,叫您空等了。這件事發生得太湊巧,太偶然了!說起來或許你不相信,昨天因為是元旦日,下午三點鐘,學校當局臨時派我做代表,出席一個很重要的婦女會議。我沒法推辭,就留了一個條子說明情形,交給門房,告訴他:如果有人來找我,就把這條子給他看。誰知門房弄錯了,他見您是中國人,就沒有給您條子!他總以為我的朋友都應該是俄國人的。今天我知道這件事,覺得太——對不起您!您——您不會生我的氣吧!」

  說到這裡,她溫柔的望了我一眼,面孔微微赧紅,顯得非常抱歉的樣子。

  聽了他的話,真奇怪:我先前的預定計劃竟完全崩潰,究竟為什麼會崩潰,我一點也說不清楚。她說話的語氣是那樣天真,那樣誠摯,那樣溫柔,不由得我不相信她的話。

  另外一個理由(這或許是最主要的理由)使我不得不相信她的是:她的儀錶實在太——好了,太——動人了。前晚在咖啡館裡看見的她,固然很美,很叫人醉,但今天在白天裡看她,卻是更美,更叫人醉。她整個的神采,在燈光下面,還有點模糊,在白晝的亮光中,卻全部表現出來,像黎明時分的太陽,光芒四射,說不出的叫您愉快,叫你舒暢,叫你樂,叫你喜!

  她穿一件法藍絨的裙子,法藍絨的坎肩,外面是深藍色呢大衣,頭戴一頂藍色大鬥蓬帽子。這一身藍色裝束配著她那白白的臉,夢一樣的大眼睛,簾子似的長長睫毛,雕刻似的面部輪廓,銀杏樹似的苗條身子——唉,我怎樣形容才好呢,我覺得她簡直就是金色陽光下的一片藍色大海。整個淹沒了我,大的小的圓的方的長的短的藍色波浪簡直把我卷得喘不過氣。

  在這樣一片美麗的大海旁邊,我能說什麼呢?

  我愣了愣,終於想出幾句話。

  我輕輕笑著向她道:「敬愛的奧蕾利亞小姐!我,我本來很想生您的氣,但是想了一想以後便——便決定不生您的氣了!」

  「為什麼?」她微微笑著問我。

  我低下頭,稍微沉思了一下,很鄭重其事地道:「奧蕾利亞小姐,我很坦白地告訴您,昨天我從這裡回去時,我,我是氣極了——我對您真是非常生氣。但是今天遇見您,我卻不能夠生您的氣了——您能容許我坦白說出理由嗎?」

  她點點頭,笑著說了聲「可以。」

  我於是繼續道:「您剛才向我道歉,說明昨天失約的理由,其實這些話我並沒有注意聽,並且您究竟說了些什麼,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注意一件事。」

  「什麼事?」她急迫著問。

  「我只注意您的『人』,並不注意您的『話』,『人,總比『話』要緊點,是不是?」我停了一下,「我不斷望著您,覺得今天的您和前天晚上的您,很有些不同。究竟怎樣不同,我也說不清。我只想找一個字來形容我今天眼裡所見到的您。想了一會,我終於想出了一個字,這個字就是:『海!』是的,您對於我,就是一個大海!您剛才問我會不會生您的氣,您這一問實在是多餘的,您想,人會生大海的氣嗎?一個人會生火星或土星的氣麼?」

  她聽了我的話,只笑了笑,說了一句話:「您真是會開玩笑!」

  她雖然只笑了「一」笑,只說了「一」句話,但我從她這「一」笑和這「一」句話裡,已看出她的全部感情。她的眼睛最是瞞不過人的。我看出她眼睛裡有一種迷醉的光輝,好像吃了一點酒。大凡一個女人對男人表示相當感情時,常常會有這種「吃了點酒」的樣子。

  我笑著很輕鬆的道:「好,昨天的事就用我這個『玩笑,結束吧,不許再提一個字!不過……」說到這裡,我的態度忽然認真起來,「我要罰您一下!」

  「罰我什麼?」她輕輕笑。

  我停頓了一下,然後故意很謙虛的道:「罰您陪我到學校參觀一下!」

  她忍不住咕咕笑起來,一面笑,一面望我,在她臉上明白寫著這樣一句話:「瞧,這個人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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