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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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咖啡店,我告訴她,我一定要送她回去。這樣深的夜,讓她獨自回去,我實在不放心。她無論如何不肯,說我如果送她,必定耽誤了我自己的路程。 我說:我的路程沒有什麼,我是個男人,走路是很方便的,她是女孩子,情形不同了。 「不管你怎麼說,我送您是送定了。這不僅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如果我不能完成這個責任,這個義務,那麼,我認為這是我的恥辱。」 她見我詞嚴義正,無話可辯,終於答應了。 我們一道在街上走著,街上靜得不能再靜了,一切仿佛都沉到深淵裡。 我們默默走了段路,我輕輕問她:「您冷不冷?」 她答道:微微有一點冷,因為夜太深了。 「您呢?」 「我不但不冷,並且還熱得怪不舒服。」 她懷疑的望瞭望我。 我用最溫柔的語調向她解釋道:「和您在一起,我覺得這個北極嚴冬似乎變成了印度夏季,一切熱得可怕。連北風與冰雪也是熱火火的。」 她似乎有點感動,也用很溫柔的語調對我道:「您真會說話呀,我從來沒有遇見像您這樣會說話的人!……」 「您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這樣會說話?」 她搖搖頭。 「我告訴您一件怪事。您或許不相信。平常,朋友們沒有不譏笑我口才笨拙的,都說我是貓頭鷹,每一個聲音都令人可憎。今夜,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的舌頭好像被上帝改造了一遍,叫貓頭鷹變成了夜鶯,這個,我應該感謝您。不遇見您,貓頭鷹不會變成夜鶯的。」 。 我說完了,歎了口氣。 她也陷入沉思中,很是感動似地。 我們轉過幾條街,終於在班白吉爾考斯街的一條巷子口停住了。 「我們將來還有再見的機會嗎?」我有點傷感的問她。 「也許有吧。」她沉思著說。 「在街上再見面的時候,如果我向您打招呼,您會不會理我呢?」 「我想我還不至於這樣不近人情吧。」她輕輕笑著。 「那麼明天下午四點鐘,我到您的學校來參觀,好不好?」我緊緊追問她。 她躊躇著。 「那麼,您大約是不願意再看見我,是不是?」 她又再躊躇,肯定的道:「明天下午四點鐘,您在校門口等我吧。再會,您快點回去吧!」 「再會,祝您夜安!」 我說了「再會」走上幾步,又停下來。 這時黑暗中響起了敲門的聲音,女孩子在喊著「媽媽!媽媽!」 不久門開了,燈光中現出一個白髮老婦人。 少女魚一樣的溜進門,快進門時,她伸出一隻右手,向門外擺動了一下:意思是要讓我走開些,別讓她的母親看見了。 這暗示我立刻明白了。我輕輕在黑暗中走開了。當我回頭時,少女與老婦人都沒有了。黑暗中只有關門的聲音,很洪亮。 歸途上,我又回到咖啡館裡坐了一會。回到收容所時,已是兩點多鐘了。我一夜沒有合眼。 【八】 第二天是元旦,街上人很多,我穿過許多人叢,跑到奧蕾利亞所說的那××學校的門口。我在門外等待她,這時還只是下午三點半左右。 這時我的感情是無限激蕩,無限興奮,好像就要踏上旅途,邁往一個新的國度,新的土地。我是這樣的歡愉而快樂,每一個路人由我身邊過時,我都向他(她)們拋著喜悅的顏色,似乎在向他(她)們說:朋友們:請你們分擔我的一部分快樂吧!昝我又像金黃色的蜜蜂,釀制了過多的蜜,嗡嗡飛鳴著,向人們說:「看呀,我有著太多太多極甜極甜的蜜,請你們快來分取吧!」 ××學校附近就是一個攝影店,玻璃窗中陳列了一些美麗的畫片與攝影名著。有一副是珂羅板的訶根名畫「泰什蒂島的女子」。畫中的明藍的天,雜亂的叢草,搖著翠綠色葉子的棕櫚樹,樹身是金黃色,在樹下面,坐著一個金黃色裸體女子,是泰什蒂島的土人。這是一種非洲風土畫,畫面有一種極富刺激性的蠻豔。訶根是後期印象派大師,他把一生的心血都澆灌在非洲,為了追求一種極單純野蠻的原始境界,他與非洲土人打成一片,娶土人女子為妻。他憎厭都市的墮落文明,寧願把自己放在未開化的土人群裡。 看了這一幅畫,生命裡的偶然成分不禁使我震顫起來。一個人的生命的消耗方式,純粹是一種偶然。訶根是偶然到了泰什蒂島,又偶然愛上了泰什蒂島,更偶然把自己的藝術生命消耗在泰什蒂島。 我在冰天雪地的夜裡,從歌劇院歸來,競狹路相逢,與奧蕾利亞相遇,又何嘗不是偶然?誰又知道這一個偶然將來又有怎樣偶然的結局? 我一面想,一面看表,已達四點二十分了。 「咦,她怎麼還不出來呢?」我心裡詫異著。 「她該不會騙我吧?」我又想。 我於是繼續等下去。 一直等到五點鐘左右。 我終於忍不住了,旋即跑去問那學校的門房:奧蕾利亞小姐在不在。 那俄國老頭子瞪瞪我道:她這天下午都沒有來。他一面說,一面好奇地望著我,仿佛她的朋友中不應該冒出我這樣的一個東方人似地。 老頭子的話,好似一盆冷水,把我從大夢裡潑醒了。我的懊惱可以想見。 按理呢,我認識她還不到一天,原不能對她有所苛求,更不配怎樣嚴厲責備她,我所唯一不痛快的是:她不應該失信! 她既然答應了我,今天在學校門口會面,她就不該拿我開玩笑,叫我白等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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