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 一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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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奇怪,難道和自己一樣,也是在追求幸福?哦,細細從岸上看去,駛船的敢情還是個婦道人家,她一個人,獨自劃著船在蟒河裡幹什麼?不用問,是去縣城,那麼順路,麻煩捎個腳吧! 「喂!是進城不?」 沒有答應。 「勞駕借個光,帶兩步路吧!」她招呼。 一個踽踽的趕路婦女,容易討人同情,船往河岸靠攏,她趕快沖下河堤,才要多謝人家一片好心,往船上跨,一張熟悉的面孔,使她驚叫了一聲:「蘆花?」 蘆花這才認出來:「四姐!」 「幹嘛呀,這麼晚?」 「給二龍搞藥去。你呐?」 她猶豫了一下:「去看個親戚!」 「大年三十晚上?」 她臉臊得通紅,好在是深夜,蘆花看不見。不過,理由確實不那麼充分,按照石湖縣的風俗,出了閣的姑娘,大年夜也不能在娘家過,上親戚家去做什麼?再說,都是一塊從那場大水裡漂泊來的,在石湖縣是無根無攀的浮萍,哪來的城裡親戚。 指導員聽出她撒謊,而且謊還編得不圓,不大會騙人的老實人往往很快露出馬腳,那些做慣了手腳的騙子大王,倒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很難揭穿。蘆花笑笑,把槳推給她:「四姐,你替我劃會兒船,我手不得勁。」 見她手上纏著破布,便問:「怎麼,你也掛花啦?」 「不是,找二龍,在島子上剮破的。」蘆花然後關切地問:「四姐,你男人死啦,往後怎麼打算?」 「過一天,是一天唄!」 「不老不少,多咱是個頭?」蘆花突然熱情地動員她:「四姐,參加支隊吧!跟我們在一起,誰也不會嫌你的。」 她懷裡那封信,使她說出了一個「不」字。 「那你總這樣不三不四,鬼混一輩子?」 她終究是識羞恥,顧臉皮的女人,強著嘴說:「我沒做什麼丟人的事!」 女指導員一針見血地:「你和他——」 她張口結舌,但仍舊嘴硬地反問:「他,他是誰?」 「又把你纏上了,要當心哦!四姐——」 「蘆花,你瞎說些什麼?」 指導員把臉俯過去,那對明亮的眼睛,在黑夜的蟒河上熠熠發光:「我說了你也不會認帳,他,這會兒正在你家是不是?」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必要躲躲閃閃,藏藏掖掖的呢?何況彼此都是女人,還是可以互通聲氣的,蘆花也曾經撇下大龍,死命同二龍如願以償地結合,她為什麼不也可以得到同樣的幸福,於是把牌攤開:「本來,我跟死鬼無情無義,不人不鬼地過了那些年,如今我一身輕,無牽無掛,也該過幾天舒心日子。蘆花,我實對你說,我是鐵了心啦!要跟他好下去。」 蘆花著實同情這個被腐化了的無產階級,不禁問:「他能要你嗎?四姐!你以為他會娶你做妻房嗎?」 「為什麼不?」 「你呀,四姐,人嘛,長耳朵是為了聽,長眼睛是為了看,長腦袋是為了想,你怎麼不聽一聽,看一看,想一想呢?他是誰,你是誰啊?」 「說定了,我們說定了。」 指導員是做政治工作的,而且是實實在在地做人的工作,沒有今天這麼多玄虛的東西,苦口婆心地說著大實話。「他能一輩子要你嗎?我的糊塗四姐呀!」 「哪能有錯,親口說的,哪怕走到天邊,雙雙對對,再也不分。」 「許是明兒大年初一,先拿空心湯糰把你填飽了!」蘆花能不領教過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巴?何況對這樣一個癡情的女人,迷魂湯早把她灌得真假好賴都不分了。 「你不信拉倒,蘆花,他是一片真心實意。」 「看人要看心哪!」曾經救過她命的夥伴,語重心長地叮囑著。 也許是一種女性的驕傲,也許她對蘆花並不心存芥蒂,要不,就是她對當時你死我活的鬥爭,理解得太膚淺——處在熱戀中的女性,是不大注意報紙上的頭條新聞的。於是,她止住槳,從棉襖裡掏出那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看,信,這就是他的一片心,在我胸口裝著咧!」 「他寫的?」 「嗯!」 「寫給誰?」 「他那王八蛋哥,白眼狼!」 蘆花警覺地思索:哦!他們又牽絲掛線地勾搭上了!「幹什麼!找他!」 「我們倆遠走高飛。」 「他能幫個屁忙?」蘆花嘲笑她的天真。 「錢和路呀——」她鸚鵡學舌地重複著他的話:「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 蘆花笑了,但心底裡毫無一絲笑意,她摸了摸腰間那把匣子,在;按了按腿旁那把攮子,在;再看看前面不遠處,縣城上空的光亮,知道快要到目的地了,便說:「四姐你要指望著白眼狼發善心哪?等石湖見底吧!別忘了誰逼得你尋死跳湖的,別忘了誰逼著你嫁給一個癩蛤蟆,別忘了你這十年眼淚往肚裡流,打碎牙往喉嚨裡咽的日子!你還求他開恩,我,要是我的話,就去咬下他一塊肉解恨。可惜呀!四姐,陳莊是邊緣區,沒來得及搞土改,你呀你呀!真沒點覺悟,還盼望著貓給老鼠念放生咒呐!四姐,你算糊塗到了家,白眼狼十年前就不讓你跟他在一起,三個多月成了形的孩子,都不心疼折磨掉了,十年後倒能改變了主意?再說:王緯宇果然想要跟你一塊過日子,那麼瓦房裡住的是兩口子,草棚裡住著的就不是夫妻啦?他幹嘛要走?」 她自然不能告訴蘆花更多的了,甚至說出那封信,也有點後悔,多餘講出來的。 「你不說我心裡也明鏡似的,四姐,我對你不瞞不藏,他要脫離支隊,可以;你要跟他一塊飛,你自己傾心樂意,我也不攔著。有一條,記住,想對我們搞什麼鬼,不行。」 她向蘆花保證:「他不能,他不能……」 「把他寫的信拿出來!」 她慌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誰知他寫了些什麼:「你甭看啦,蘆花,他們哥兒弟兄們的私事!」 蘆花瞪起了眼:「四姐,你該知道我是誰!石湖支隊的指導員,你打聽打聽,那些為非作歹的傢伙,連做夢都怕我,我要你聽明白這句話,心裡沒鬼,不怕半夜敲門,幹嘛又把那封信掖起來?啊——」 在黑夜裡,在蟒河上,她被這個酸臉的女人震懾住了。她被傳聞裡說打眼睛,不打眉毛的神槍手,說五更收拾,決不留到天亮的報復之神,嚇得乖乖地交出那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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