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八一


  「記住,四姐,要說親,咱倆才真親,要說近,我們算得上姐妹——」但是,黑咕隆咚,信上寫些什麼,一個字都看不清。

  前面馬上到縣城城關了,她到底是個軟弱的女人,細細品味著蘆花的話,句句在理,想起了那三個月硬給折騰掉了的孩子,心涼了半截。何況那是一個豁出命救過自己的人,那鄭重的語言是相當有分量的。溫柔的女性總是聽人勸的。她從善如流地說:「那我就不進城找白眼狼啦!」

  「這就對啦!四姐,你要記住這句話:『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就連他,你也得把眼睛瞪大點呀!」

  她們把船拴在一個僻靜的碼頭,然後,上了岸,她隨著蘆花來到一家中藥鋪,敲了敲門,進到屋裡。那藥鋪的先生見到蘆花:「我等你不來,派人把盤尼西林,送到陳莊聯絡點去了。」

  「到底弄到了,那種藥!」在門廊的黑暗裡,蘆花如釋重負地說了一句,這就意味著她的二龍得救了。

  「還虧了你認識的那個飛機頭,她挺開面,說今後有什麼事,她能幫忙的話——」

  「好,你點盞燈,我看個東西!」

  那位「老闆」趕忙提來了過年點的燈籠,就著朦朧明滅的光線,幾行醒目的字映入眼中,蘆花怔住了:「……亟待一晤,有要事相告,對你來說,是天賜的好機會,否則追悔莫及,約定見面時間與地點,速告來人,萬勿延誤。」

  就算蘆花不能全部領會,那個歷史系大學生給他哥哥寫的親筆信,半文不白詞句後面的真意。那時,她的文化程度很低,只能認識冬學課本上的一些有限的常用字,但是信裡那種待價而沽的味道,她還是嗅出來了。

  四姐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女指導員的臉,在昏黃的燈籠光亮裡,刹那間,臉上血色全無,變成死灰般的白,白得嚇人。突然間,她問著四姐:「你能憑這封信進城?見白眼狼?」

  她囁嚅地回答:「他這麼說來著!」

  「好吧!」她顯然打定了什麼主意,讓四姐進到上屋裡去暖和著,她要出去辦點事,等回來一塊走。

  說著,她和那位「老闆」把子彈頂上了膛,急匆匆地出門去了。四姐足足等了好大一會兒,有些店鋪都開始放開大年初一的迎神鞭炮,蘆花才回到藥鋪,招呼她一塊走。

  「等急了吧?」

  「我怕你出什麼事!」

  「還是你划船吧!」說著,她把一包衣物扔在船後,跳上了船,天還是那麼黑,霧倒越來越重了。和來時相反,女指導員一路上沒說一句話,聰明的四姐看得出,憑著女人的細緻心理體會到,蘆花的沉默,預兆著不祥,而且是和那封信聯繫著的。夜黑風高,也不曉得蘆花扔下來,砸得船板咚的一聲,是什麼東西?不硬不軟,聲音有點發悶,在船上裝人載貨多年的四姐,也估計不出那是什麼貨色。幸虧她沒猜出,要早知道了,寧肯上岸一步步像朝山進香磕著頭回去,也不願在船上多待一會兒的。

  啊!那是一個鬥爭極其殘酷的革命年代……

  王緯宇做夢也想不到,門上的鎖被人打開了,進屋的四姐身後,竟然還站著另外一個人,因為天色尚未全明,四姐的身子,正好影住了蘆花。

  他迫不及待地問:「見著了嗎?他怎麼說?時間地點怎麼定的?」

  蘆花威武地閃將出來,橫在他和四姐的中間,用一種冷酷帶點譏嘲的口吻說:「我全代表了,就在這兒跟我談!」

  「啊?是你——」

  「對啦!我。」那屋裡的劍拔弩張的形勢,很像點燃了炸藥包上的引線。

  王緯宇倒抽了一口冷氣,覺得自己落在這樣一個女人的掌心裡,而且無法自拔,簡直是奇恥大辱。媽的,無論怎麼也料不到,一個堂堂的七尺男子,會鬥不過一個娘兒們,竟至於把刀把子丟在了她蘆花的手裡。必須轉敗為勝,必須把她的得意之色,她的不可一世的威風打下去。啪!他翻臉不認人地,從腰間掏出那支精緻的美式轉輪手槍,乘其不備地直指著蘆花的臉。

  「好吧!談就談——」

  蘆花朝那槍口冷笑:「早料你會有這一天。」

  「現在明白也不晚。」

  那個可憐的四姐,撲過去,攔住殺氣騰騰的王緯宇:「你不能,你不能開槍啊!……」但是,她求不了情,反倒被他重重地撥拉到旁邊,賞了她一腳,並且惡狠狠地罵著:「滾開!臭貨!」

  他沉靜地微笑著,想起那一個漆黑的夜,現在,占到了真正的優勢地位了:「認輸吧,蘆花,我並不一定要打死你。」

  「放下槍,王緯宇!」蘆花喝令著。

  「你再動,我就斃了你——」

  「不要把自己的後路堵死了,現在還趕趟,本來,沖你給敵人秘密聯繫這一條,就蠻夠條件啦!」

  「哈哈,你要斃我,好極了,等著我先斃了你再說吧!」舊恨新仇促使他扣住扳機,正要射擊,蘆花動都不動地笑了,笑得比他還響。「仔細看看吧!你的槍裡沒有子彈。」王緯宇大驚失色,手一軟,槍口沖下了。

  蘆花說:「昨晚上我讓通訊員給你卸下的,因為我怕你喝醉了酒闖禍!」

  一眨眼間,王緯宇的優勢完蛋了,他失神地注視著那轉輪的彈孔裡,果然一個個都空的。這個女人啊,他真恨不能一口吞掉她。——王緯宇,王緯宇,即使酒量再大,碰上心情不舒暢的時候,也不宜多喝,尤其瀕臨絕望的關頭,酒和毒藥是差不多的,這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的錯誤啊!

  「你的子彈在這兒,給你——」蘆花從口袋裡把昨晚卸下的幾粒子彈,摸出來,毫不在乎地遞給他,順手也抽出她的那把原來屬於江海的二十響鏡面匣子。

  王緯宇失去了最後的反抗力。

  那支殺人如麻的槍,在支隊傳得神乎其神,因為擊斃的敵人太多了,據說隔些日子不開葷的話,夜裡都能聽到它的動靜。也許肖奎說得要誇張些,但這支槍在那個神槍手的掌心裡,命中率是百分之百,何況現在只有幾米距離,他自然不怕那支槍,而是非常瞭解舉著那支槍的手,她會眼皮都不眨地殺死自己。是的,她說得完全正確,有那封該死的信,罪名就足夠了,他無法把子彈按進槍眼,予以回擊,只好將那幾粒不太好尋覓的寶貝,學她的樣,也塞回口袋裡,等候她的發落。

  要不是那燒藍閃亮的二十響,一個男人對付一個女人,還是綽綽有餘的。這個女人,好像是他在石湖支隊的一顆剋星,最後,終於還是敗在了她的名下,他一屁股坐在桌邊,把頭低了下來。

  四姐轉身向蘆花求情了:「蘆花,你說過的,天底下論親還是你我,看在我的面上,放了他吧!」她為情人差點要雙膝下跪了。

  「你放心,四姐,我早年間答應過一個同志的話,我不會改口的,只要他不碰到我槍口上。」她問那垂頭喪氣的王緯宇:「你知道誰嗎?趙亮同志,我答應的話,是算數的。我倒要問你,大龍犧牲那年,你要把隊伍拉走,投靠你哥,你死不認帳。這回,又跟那年差不多,日子不好過了,又想打老算盤了嗎?這回怎麼賴掉?」信是他自己寫的,閃爍其詞,本來留有伸縮的餘地:「你怎麼想都行,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勸你還是趁早開槍吧!我是不會再回隊的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你打退堂鼓?」

  「對,不幹了。」

  「想投靠誰去?」

  他有恃無恐地說:「那你就不用費心了!」

  這時,蘆花一腳把那包衣物,踢到了王緯宇的跟前:「打開看看吧!你的退路斷啦!」

  王緯宇也有些惶惑和不解地看看那包衣物,又看看蘆花。這個和他共了十年事的女人,始終是他不可逾越的障礙。她那明亮的眸子似乎能洞穿他的肺腑,而他即使拿出孫悟空七十二變的本領,也休想使她產生半秒鐘的動搖。

  處於在對雙方都不得不討好的情況下,四姐趕緊走去蹲在那包衣物旁邊,打圓場地拆開為王緯宇緩頰解圍。但是她哪裡料到,抖開那件夾絲貢長袍,滴溜溜滾出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猛地,她看不出是什麼東西,因為油燈的光亮遠不那麼充足,還用手去扒拉一下,當她碰到冰涼僵硬的嘴臉,立刻往後一仰,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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