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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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湎在愛情裡的女人,往往不夠清醒,多情會喪失掉理智,鍾愛會蒙蔽住視線。過了三十年,她才想起琢磨那兩句話的涵義,也未免有些太不及時了。什麼叫做隊伍一兩天不會有調動?什麼叫做于而龍離不開養傷的地方?拿十年間那流行得令人聽膩了的術語來說,這才叫真正的出賣組織和同志,地地道道的叛徒行為呢!然而當時,她只顧迷迷糊糊地癱軟在他的懷抱裡,享受著那熱烈的近乎粗暴的愛情。 珊珊娘著急了,問划船的水生:「還有多遠,才到那個沙洲?」其實,她是水上人家,一輩子跟石湖打交道,還不明白大致還有多少路程?一是她迫不及待有話要對於而龍講;二來,水生為了抄近路,盡在蘆葦叢裡穿行,弄得她有些暈頭轉向了。 「快啦,快啦!」他安慰著珊珊娘。 水生弄不懂她為啥著急慌忙?尤其不清楚她為啥要把五塊銀元,埋藏在堂屋裡的方磚下麵?老太婆的這種藏藏掖掖的舉動,他認為很可笑。太愚蠢了,一塊銀元,按銀行兌換價格是一元人民幣,倘若賣黑市呢?還可以多撈幾文。水生立刻展開豐富想像,假如屋裡每塊方磚,都埋有五塊銀元的話,算一算,該是多少錢?——其實,供銷員同志,你也不必太財迷了,就連這五塊銀元,也是珊珊娘那不成材的哥哥,在臨終之前才說出來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終於在最後一刹那吐露了埋藏在心窩裡的話。 「走了嗎?他們……」垂危的老晚喘著最後一口氣。現在守在快咽氣的老晚身邊,只有珊珊娘一個人了。說實在的,看殘燭餘燼終於熄滅的一刹那,絕不是件開心愜意的事。意外光臨的王惠平告辭了,他想到的第一件事,該給「緯宇叔」通個電話,那張最不放心的嘴,在於而龍來到前閉上了。 老晚示意讓他妹妹靠近些:「這下他們放心啦!我這老不死眼一閉上,嘴就封住了,再不會給他們添麻煩了。」 「你說些什麼?」 「我快撒手走了,連累了你一輩子,什麼也沒給你們留下。也不能說什麼都沒有,給你們留下五塊袁大頭,就埋在你堂屋裡邁過門檻,第五塊方磚底下。」 珊珊娘直以為他是死前彌留期的譫言囈語,人在咽氣的時候,生命之火即將熄滅前的最後掙扎,總是今天和昨天,真實與夢幻一股腦地湧在眼前。倘若還有說話能力,就要胡說一氣的:「算啦算啦……」她又點燃一炷安息香,送他的魂靈早早離開軀殼,升入天堂。 老晚卻一本正經地,非常清醒地說:「五塊大頭,一條人命。這錢,我三十年動都不敢動,摸都不敢摸,像火炭一樣,燙著我的良心。我是畜生,我是狗,我沒有半點人味……」 「你安生點吧!胡謅八咧,盡瞎說些什麼?」五塊銀元的故事,她也聽說過,但她從來不相信,她哥那些不怕大風閃了舌頭的話,雖然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她也沒往心裡去。 「不,有一句話,我憋在心裡多半輩子,不能叫我帶到棺材裡,在陰間也受折磨啊!我只說過一回,對一個外鄉人,他認識于而龍,也認識那個女指導員,我想由他把話捎過去,可是我怕呀,說了開頭我就收尾了。想想真後怕,他們手裡有的是帽子,不管什麼分子的帽子,朝頭上一扣,還有活路嘛?我忍了,讓良心受折磨去吧,總比受活罪強。可到了這地步,我也沒什麼怕的了,他們權力再大,管不了陰曹地府。」然後,他像卸下千斤重擔地對珊珊娘說:「你知道,我在沙洲,聽到了那一聲黑槍過後,我親眼看見了誰?」「誰?」 「珊珊的親生老子,他把那個女指導員打死了。」 可憐的直到那一刻還忠實於愛情的四姐,差點沒跳起來:「胡說——」 「老天爺怎麼不讓我瞎了眼呢?偏讓我看見了呢?那個女指導員要不是去打另外一個狗特務,他也得不著機會背後開黑槍。是我害了她呀!我不該告訴,珊珊的親生老子駕了船先走,她趕緊掏出錢來,非讓我死活找條船,去追趕他的……三十年,這五塊銀元,墜著我的心,我怕牽連你們娘兒倆,咬著舌頭,過了這麼多年。如今我說出來了,心病沒了,我死了也閉得上眼了……」 他說完了這番話,望著他那一輩子得不到幸福的妹妹,似乎還想囑咐些什麼,但他終於把一生的話全說完了,是應該住嘴的時候了,側歪了一下腦袋,死了。 這位廢話簍子,講了一輩子,總算最後一句話落在了實處,也真是難能可貴。 珊珊娘現在多麼想把那五塊銀元,老晚的懺悔,以及那句部隊不會調動,于而龍不會離開的話,統統全端給二龍啊!腐化了的無產階級開始覺醒啦! 「幹嘛他們要去沙洲?」她向水生提問,心裡忖度著:莫非二龍心裡有底?沙洲,難道是立見分曉的地方?一決雌雄的地方?她知道,這是個常人不來的荒涼所在,都聚會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誰能回答?水生對於自己母親的古怪行動,也說不上所以然,弄不清她經常要到沙洲去散散心,究竟為了什麼?而且不允許他和他愛人,那個小學教員好意給她做伴,不,誰也不讓跟隨。後來,秋兒總算討得她的歡心,被獲准陪同奶奶去沙洲探望,但問問孩子,這個守口如瓶的老林哥後代,也什麼都不肯講。是的,水生想:除了和你在磚頭下埋銀元一樣,是老太婆那種不合時宜的舉動外,找不到別的解釋。 男人家總是這樣,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鼾然大睡去了。而她,這個被展示在眼前的,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弄得頭暈目眩的可憐女人,卻揣著那封信在年三十夜裡,往縣城趕路。 哦,那真是漫漫長夜,一個好像總也不會天亮的年三十夜。儘管鞭炮聲在不斷地響,但縣城怎麼也走不到。女性有著追求幸福的本能,而且不辭疲勞,不怕辛苦,雖然大年夜是團聚的日子,但她卻要為明天的希望去奔走,去尋求。她已經不願再過那種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生活,即使剛才,那種粗野的,發洩似的愛,難道給她帶來任何快樂嗎?提心吊膽,神魂不定,惟恐鄰居或者那不成材的哥哥撞來敲門,戰戰兢兢,疑懼交加,甚至連他都感到她在瑟縮地顫抖。 他驚訝起來:「你怎麼啦?還有什麼好怕的呢?他死了,完了,你自由了!」 她充滿了憂慮:「一個寡婦人家,要萬一懷了孩子——」 「不是說了嘛,我們結婚,我們走,我們和石湖一刀兩斷。說心裡話,我夠了,我也不想再幹了,我走了許多沒用的路,我白費勁花了那麼大力氣,我得到的遠不及我失去的多,我永遠到不了我預期的目的地……」 他在她耳邊還說了很多很多,但可憐的船家女人,半點都懂不了他那些有學問的話,只明白他一個勁地「我」,於是把溫暖的身子緊緊貼住這個只知道「我」的人。 「唉,你聽懂我的話嗎?」 她在黑暗裡搖頭,那股桂花油的味道更濃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蛖!你是一個知心貼腹的女人,可不是一個知音啊!」他在心裡盤算著一道代數題,正數與負數相乘之積,永遠是個負數。他王緯宇要是同這個女人結合的話,在新的途程上起飛,她是肋間添上的輕如蟬翼的翅膀呢?還是一條沉重的累贅似的尾巴呢?一個帶負號的女人啊!他也在黑暗裡搖頭,噴出了一股混濁的酒味。 現在,他美美地躺在床上睡了,而她,在去縣城的路上,為永遠也不可能來到的明天,做徒勞的努力。 唔?她趕上了一條在蟒河裡劃著的小船。 大年夜,正是吃年夜飯的時候,每戶人家都把歡樂和笑聲,緊緊地關在屋裡獨家享受,儘量不使它溢出去。在這樣的年三十夜,很少有人划船趕路的,都盡可能待在家裡,在溫暖的氣氛裡,在炭火盆畢畢剝剝的火星裡歡度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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