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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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珊站了起來,泣不成聲地拉住了老林嫂,拉住了她媽,咽了半天,也咽不下那口骨鯁在喉的話。她失神地癡呆呆地立著,兩眼都直勾勾地不轉不動。「哭吧!孩子,哭出來,要不悶在心裡就憋死你啦……」 但是,誰都料想不到,她沖著于而龍,把最後的指望寄託在他的身上,憤不欲生地訴說:「……我該怎麼辦?我還能活下去麼?我有臉在人前站著麼?告訴我,告訴我吧!」現在,她認為只有這個堅強的遊擊隊長,能給她力量了。 聽話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堂屋裡死一般的寂靜,因為聯繫到她的投湖,聯繫到她哀哀欲絕的哭聲,想想從一個女孩子嘴裡吐出「沒臉」兩個字,性質就是相當嚴重的了。珊珊娘緊緊握住她女兒的手,驚恐不安地望著她女兒,望著那張緊緊用牙咬住嘴唇的臉,害怕地等待著葉珊即將說出的話。在這個度了淒涼一生的女人心靈上,從來還不曾像現在這樣,籠罩著一個巨大的罪惡魔影。 葉珊顫抖著,嘴唇哆嗦得幾乎說不出句整話,好像不是她在講,而是那個靈魂中絕對純潔,毫無瑕疵的女孩在控訴。于而龍活了六十多年,老林嫂是七十多歲的人,也被那女孩含血帶淚的言語震蒙了。 她求援似的朝著三位鬢髮蒼蒼的長輩,雙膝跪了下來,伸出手,渴望他們拉她一把:「我怎麼有臉活著,我怎麼辦?親人們,我該怎麼活在這個世界上呢?你們快告訴我,我這個被親生父親糟蹋過的女孩子啊!……」 畜生!王緯宇!你這個禽獸!……于而龍差點背過氣去,他那緊握的拳頭,指甲都深深地摳進掌心裡去。突然間,他眼前映出蘆花在船艙裡,端著衝鋒槍向那些強姦犯掃射的情景,似乎那鮮血腦漿飛濺到他身上似的。他站了起來,朝葉珊走去,那個臉色白得可怕的女孩子,緊抓住他伸出的手,嘩嘩的熱淚滴落在那漁民粗大的手心裡。 這時候,發怔的老林嫂,好久才透轉那口氣,甚至珊珊娘搖搖晃晃,站立不穩,暈倒下去的時候,也不知道去扶她一把。 可憐的珊珊娘,又像早晨在陳莊那樣,聽到她女兒投湖自盡的消息時,神不守舍地跌倒在堂屋裡的磚地上。她暈厥過去了,但還有一絲意識,好像又回到了裝滿了包身工的航船上。那個人販子,不,變了,是相貌堂堂的王緯宇,正笑容可掬地把她從艙裡拖出來,要往湖裡扔。 「救救我,救救我,你不能這樣無情無義。」 他甜蜜地笑著,將她扔進了石湖:「四姐,我把你放生啦!」 「救命啊!救命啊!」她呼喊著,在波濤裡掙扎著,水淹沒住她,但是,又冒出了水面,可是王緯宇非但不搭救她,而且笑吟吟地用撐船的竹篙,朝她狠命戳過來。 不知什麼時候,她又似乎落在了王緯宇的懷抱裡。哦,她被他摟得緊緊的,站在三王莊那段大堤上,他在她耳邊情意纏綿地說:「四姐,讓咱們抱在一塊跳湖吧!」 「不,你活著吧,只求逢年過節給我燒幾張紙錢……」 「橫豎十五塊鋼洋,不會白扔進水裡去的。」 她嚇壞了,抬頭一看,發現摟住自己的,不是王緯宇而是人販子,是那輸光了一切的賭徒。「放開我!放開我!」拼命想從他的懷抱裡掙脫出來,但是像屠夫一樣的人販子,把她推進石湖裡去。 她在波浪裡沉浮,一會兒浮在了浪濤的頂峰,仰望蒼天,但天是黑的;一會兒又沉到了湖底,環顧四周,也是墨一樣漆黑陰沉。世界是那麼廣闊浩瀚,竟沒有一絲光亮來映照這可憐的女人。呵,終於給她展示了一指寬的裂縫,她從那罅隙裡,看見了自遠處駛來的一條班輪,而且清清楚楚地認出了她的女兒。哦!那不是她的珊珊嗎?她站在船頭,容光煥發,在她身後,站著王緯宇,臉上掛著永遠是那樣和藹可親的笑容。她告訴他:「知道嗎?她是你的女兒,你的,明白嗎?」 他高興地笑了:「都長得這麼出息了!」 堂屋裡,天窗照進來的一束光線,正好照到了她的臉上,她蘇醒過來了,頭一句話,滿屋的人誰也聽不明白,只聽她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說:「我對他講過的,講得再明白不過的……」 她的確告訴過王緯宇:「珊珊是你的親骨肉呀!」 ——難道他會沒往心裡去?聽見的,他分明聽見的,那是十年前他回石湖的事情了。 王緯宇做夢也想不到在這樣的情況下,碰到了一夜之間成為階下囚的江海,以堂堂地委書記之尊,竟屈居在統艙底層,和雞籠子,魚擔子混在一起,實在太狼狽了。他想到于而龍在王爺墳的命運,恐怕不會太久,也將步江海的後塵;他倒不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而是慶倖自己,痔瘡犯得及時,能夠離開工廠來到石湖,是一項多麼明智的舉動。他在心裡,向那仍留在工廠裡支撐殘局的于而龍說:「老朋友,我該歇歇肩啦,天塌下來,你獨自頂著吧!」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在必要的時候,急流勇退,而今天的退,正是為了明天的進啊! 在船艙的兩邊甬道上,他向早先的濱海支隊長打招呼:「哦,老朋友!」這個二先生,從來不會在臉上流露出什麼內心情感,而甚至馬上送你去斷頭臺,還抱住你腦瓜親吻,祝福你一路平安去天國的。最可笑的是江海,這個鹽工,竟忘情地張開膀臂過來歡迎戰友,直到王緯宇附耳告訴他:「注意影響,有人在瞪眼呢!」這才使江海記起自己的身分。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一張漂亮的面孔,王緯宇是個「閱人多焉」的人物,也被吸引住了,放開了江海,和走來盤問的葉珊搭訕起來。 那封有來頭的信幫了王緯宇很大的忙,一下子縮短了他和持有戒意的姑娘之間,那種警惕的距離。江海的分析未必全對,不是由於小地方的人,沒見過大世面,才被唬住的,而是人本身固有的一種崇拜本能,在女性身上,表現得更為突出。她們崇拜名流,崇拜顯貴,崇拜強者,就像電磁分子在磁場裡向正負極集中那樣,趨向有名氣的人。只消看一看電影演員在三王莊小飯鋪服務員心目中的地位,就不難猜出,雖是一個小組的成員,而地位超過部長以上的人物,他的親筆信在葉珊眼裡,該產生何等強烈的反響。 何況,王緯宇有著于而龍總罵的:「這個混蛋半點也不顯老」的面容,他永遠保持住四十多歲,五十來歲的堂皇儀錶。對女性,不管老的少的,香的臭的,他都有辦法討得她們的歡心。於是,不用分說,一個剛二十歲的專科學生,很快被他雲山霧罩的談話吸引住了。 海妖,就是用歌聲來迷惑海上的航行者,讓他們葬身魚腹的。 輕信,正是年輕人的致命傷啊! 當班輪終於抵達縣城,王惠平早站在碼頭上恭候,連看都不看江海一眼,把王緯宇請上吉普車,送到縣城北崗的縣委小招待所去了。說實在的,那兩天的洗塵接風,忙得王緯宇把那個魅人的姑娘忘了。儘管那時縣委也處於癱瘓狀態,但新派人物,也不敢菲薄他,因為他給家鄉出過力,而且不計報酬;似乎惟一的條件,就是他的得意門生,總得在縣的領導崗位上「賴」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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