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六九


  世界上是有許多奇怪的,難以理解的事情,然而細細想去,又並不奇怪,而且也不費解。例如在非洲密林的犀牛,和在它牙縫剔抉殘渣的犀牛鳥,它們之間的夥伴關係,豈不是很足以說明它們之間的君子協定麼?

  兩天以後,他準備去陳莊、三王莊等故地一遊,在班輪上,再巧不過,還是兩天前那艙面甲板附近,一張滿月似的漂亮面孔迎了過來。

  王緯宇問她:「去哪兒,你——」

  「前面停船的碼頭,陳莊。」

  「你是石湖的?」

  「當然,我家在那兒住。」

  「陳莊?」二十多年前,陳莊是他們家興怡昌字型大小的天下,什麼時候變了風水,竟出息這樣一隻美麗的鳳凰?他笑了:「那我們說不定還沾親帶故呢!你爸爸呢?」

  「早死了。」她不情願講自己的父親,而多少有點憐惜和深情地談起她媽媽來:「也許你會認識我媽媽的,她送去每個離開陳莊的鄉親,又迎來每個訪問陳莊的客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風裡雨裡,生活在石湖上。」

  「她是——」他眼前閃現出一個女人的影子。

  「凡是搭過我媽的船,都忘不了陳莊的珊珊娘的。」

  他完全瞭解珊珊娘是誰。怪不道這張嫵媚多情的臉,多麼像當年在船艙裡,給他端來一盞裝滿愛情的棗茶的那個溫柔婀娜的四姐啊!

  「你十幾啦?」他不禁想起問這個難堪的話題。

  「一九四八年到今天,整整二十周歲啦!」她那誘人的笑靨越看越像四姐了。

  在她誕生的前一年,正是王緯宇生命史上艱難的一年,罪惡、誘惑、沉淪、掙扎,有些早就使它死亡的回憶,努力予以忘卻的回憶,又湧了上來。那些只有沉默的鵲山和無言的石湖,才能知道的生的和死的秘密哦!

  一九四八年?王緯宇盤算著。但是,冒昧地去問一個還不算熟識的年輕姑娘,她的生日在哪一天,是行徑荒唐的。可他腦海裡,無法排遣掉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那個陰曆年的除夕之夜,自打那個夜晚,離開新寡的四姐以後,從此勞燕分飛,天各西東。除了以莫名其妙的地址,匯幾個錢給她們娘兒倆,以贖靈魂上的不安外,更無別的什麼聯繫了。

  ——難道她會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他不相信,可又無法使自己不相信。船慢慢地靠攏了陳莊碼頭,他比葉珊還要眼快,先瞥見了在熙攘人群裡,等待著女兒歸來的珊珊娘。

  「媽,你認識嗎?」

  對於女兒提出的這個酸甜苦辣的問題,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等到葉珊忙著向熟人們介紹,怎樣把地委書記揪回來的時候,她悄悄地對王緯宇說:「看見了麼?都長這麼大了!」

  王緯宇的眼睛瞟著別處,嘴在問著:「是我的嗎?」

  「你還怕栽贓嗎?好狠心!」

  「問一聲不算多吧?」

  「十月初一的生日,你算去吧!」說罷轉身離開了他,傷心對珊珊娘是家常便飯,已經是無所謂的事,她麻木了,也適應了這種生活。二十年前,孩子不被人承認的命運,二十年後又重演了。不過,女兒大了,艱苦的歲月過去了,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風風雨雨再也不會影響她什麼了。而且,作為母親,也不願失去最後的安慰,更不願由於承認產生新的紛擾,來破壞她的平靜。她像一隻受驚的躲在窠裡的鳥,剛探出點頭,又縮了回去。

  應該講清楚的不講,不應該隱瞞的偏要遮掩起來;不知不覺地犯了罪;明知道是罪孽,卻忍不住要陷進去。三者,究竟誰的過錯更大一些?哦,毫無疑問,公正的審判官,會把懲罰的利劍指著那個花花公子的。但是,殘酷的現實卻是:無罪的人站在被告席上。

  歷史的顛倒啊……

  王緯宇在十年前的石湖上漫遊的時候,確實產生了一種再世之感:他認為歷史是要顛倒過來寫了,且不說一個十七級幹部寫的介紹信,勝過了鐵券丹書,身邊的這個女孩子,竟敢把地委書記從寶座上扭下來,隨便幾個人寫張勒令之類的東西,儼若聖旨。這種形勢再沒有那麼清楚地表明,龍捲風掀起的層層惡浪,他需要像弄潮兒那樣淩駕在波濤之上,才不會被歷史車輪所碾軋。所以,他多次返回石湖,從來也不像這一次,喚起他心底裡的異樣感情。他覺得是時候了,改變那種舊的對他來講是不平衡的局面,新的機會展現在他的面前。他頓時發現石湖是玫瑰紫的,呈現出夢幻的美,鵲山是亮藍的,藍得那樣神奇,身旁的葉珊是粉紅色的,像一支夏季開花的美人蘭。所有這一切瑰麗的色彩,使得他心花怒放,要不是司機猛地刹住車,他不但看到了自己明天要把于而龍扳倒,後天很可能像那個十七級幹部飛黃騰達。連升三級,過去是相聲諷刺的題材,現在撐杆跳一步登天,也是正常的了,為什麼他王緯宇就不可以起飛呢?

  他再也按捺不住那躍躍欲試的心理。

  縣裡的小車司機告訴他們:「如果要往三王莊去,公路到此為止,只好麻煩二位步行了。」

  「為什麼公路不經過三王莊?」王緯宇問。

  司機也答覆不上所以然,因為有的人喜歡疑問,有的人喜歡習慣,司機顯然屬於後者,不認為公路不往三王莊去,有什麼不妥之處。而王緯宇卻覺得蹊蹺,嗅覺靈敏的人,總要到處嗅嗅,也許並無什麼惡意。但他卻不,為什麼在離三王莊還有三華里的岔路口,公路折而往西,離開了湖岸?等他來到銀杏樹下,那座矮趴趴的墳墓旁邊,他嗅出文章來了,對葉珊說:「很清楚,死人擋了活人的路!」

  那塊殷紅色的石碑下,有堆新燒化的紙錢灰,這像觸媒劑一樣,燃起了王緯宇心頭嫉恨的惡火。一個至今還在人們心裡活著的死人,對他來講,不僅僅是擋住道路的問題,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威脅。他並不記仇,過去的事情已經了結了,但在新的生活即將開始的時候,這座墓是相當礙眼的。人死了以後還會產生威懾的力量,那是相當玄虛的,可是,靈魂上心虛膽怯的弱者,卻往往忌憚這種精神上的壓力。刹那間,那些夢幻似的玫瑰紫,奇妙的孔雀藍,都黯然失色,不那麼鮮豔奪目了。——媽的,多少年過去了,可紙錢是剛剛焚化的,人們還惦著她,不曾把她忘記。據說,四時八節,有人遠遠地劃著船來給這位新四軍女戰士上墳掃墓。看起來,人死以後的價值,要以年代久遠而仍舊被人緬懷不忘來衡量的。他嫉妒,不是一般的感情上的嫉妒,而是一種競爭,是勢不兩立的競爭,她的存在,即或是這種並不存在的存在,他也認為是觸目驚心。生前,她擋他的路,死後,她還擋他的路。哼!嘴角那殘酷的下垂紋變得更明顯了。

  葉珊問:「她不是個烈士嗎?」

  「據說是。」

  「為什麼說『據說是』?」

  「現在是重新估價一切的時代;舊的價值觀念不靈了。」

  「可以挪到烈士陵園裡去嘛!」葉珊說:「她不該擋著人們的生活。」

  「不是那麼簡單的,總有挪不進烈士陵園的苦衷——」

  「是嗎?」那時候,人們的鼻子特別敏銳,葉珊從那閃爍其詞的後面,嗅出來一些古怪的氣味。當時,由於懷疑成為癖嗜,否定就是真理,所以對神聖準則的破壞,對崇高理想的褻瀆,對英雄前輩的詆毀,成了一種時髦的空氣。尤其是曾為這個制度,為這個社會奔波跋涉,流血流汗的同志,一古腦兒全成了革命對象。因此,在像葉珊這樣的天真頭腦裡,仿佛所有的一切,特別是過去的,都是屬於被告席上的東西。於是她向王緯宇提出了一個問題:「你敢不敢跟我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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