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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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于而龍可說得太糟糕了。老遲站住,回過身驚詫地看著他。他後悔了,錢?有些東西不是拿錢可以買來的,譬如共產黨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繫,是和商品交換毫不相干的。——呵!老遲,我的兄弟,對不起,我把你侮辱了,你為我咬掉的那截手指頭,是多少錢也補贖不回來的,你唾我吧!唾我這生銹的腦袋瓜吧! 于而龍揮揮手,老遲也許看到了他的內疚,便車轉身走了。 卡車繼續繞圈朝柳墩開去,他對失望的水生說:「你那樣總結我們的社會,我總認為有點消極。無論什麼時候,共產黨也得靠人民,就如同魚和水一樣,水沒有魚照樣流,魚沒有水,可活不成。只有那些老爺,和存心要禍害党的敗類,才把党變成救世主,人民得看它的臉色行事,得靠它的慈悲恩賜生活。放心吧,水生,那樣的老爺,那樣的敗類,早早晚晚要垮臺的。去年十月就是一個鐵證,你說,歷史上有誰比那些人失敗得更慘,九億人民的唾棄呀!……」 水生搖搖頭,並不以為然,道理是一回事,現實生活又是一回事,在這兩者之間的差距還未合攏,一個小小供銷員,還用得著那部處世哲學,包括對於而龍,也不敢得罪。倒不是因為于而龍是長輩,而是一個他認為可以靠一靠的共產黨的老爺,不是很快要官復原職了麼! 冬天,在每個人的心靈上,都留下了寒意。于而龍想起他們家鄉的一句諺語:「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那是一點都不錯的。 汽車終於開進了比平日要熱鬧得多的柳墩。 珊珊娘一把抱住她世界上惟一的親骨肉,母女倆摟在一塊嚎啕大哭,哭聲把柳墩都震動了。但是,她們倆所哭的情由,卻並不相同,固然,都是和王緯宇有關,但從哭聲裡,可以分辨得出,感情是有差別的。 老林嫂歎著氣說:「一對苦命人哪!」 一個是哀傷地哭,一個是悲憤地哭;一個是想起淒涼歲月,含辛茹苦,在如泣如訴地哭;一個是滿面羞慚惱怒,心肝摧裂,而飲恨痛惡地哭。 對於婦女們的哭,于而龍的一條根本政策,就是不干預,不勸解。因為哭,無非真假兩類,那些假惺惺的哭,越是理會,(巴不得你來理會!)越是上臉;而真情實意地哭,更無需阻攔,應該哭個夠,哭個痛快。看來,她們娘兒倆的哭,確實是一種感情的爆發,尤其是那個年輕姑娘,都是曾經企圖結束自己生命的人,讓她哭吧,肯定她有著更大的痛苦。 柳墩是個不大的漁村,一位從大地方來的貴客,就是夠轟動的了;現在,又出了一位投湖自盡的姑娘,更是村子裡的頭條新聞;隨著又開來了一輛大卡車,鄉親們的兩眼簡直像看乒乓球賽,忙不過來,腦袋都成撥浪鼓了。他們不知是看捉老母雞送給司機,以鞏固友誼的水生好呢?還是看那下車就哭哭啼啼的珊珊娘好? 對於人們這種看熱鬧和湊熱鬧的天性,于而龍有深切的體會,幾乎滿村男女老幼,兩條腿能夠走得動的,都不請自來了,雲集在老林嫂家門前的場院裡。有的端著碗筷,邊吃邊看,有的嫌自己生來矮小,索性搬條板凳,站上去瞧,有的擠在窗前,不時把第一手消息往後邊傳遞。但是,可以保證,絕大多數人並無任何惡意,人不傷心不落淚,甚至還很同情。 所以于而龍對於十年間製造的群眾聲勢,人海戰術,萬民空巷,義憤填膺等等,從來不相信,無非利用人們的這種天性,和手裡棍棒的壓力,取得一時的優勢罷了。只有廣場上鮮紅鮮紅的血,和那無數的潔白潔白的花圈,那才能代表真正的人民意志。至於那些看熱鬧和湊熱鬧的善良人,十年來,于而龍也總結了一條經驗,如同對待婦女的眼淚一樣,讓他們看個夠,湊個夠,直到他們腿站酸了為止。因此,他不許水生去干預門口圍看的鄉親,千人大會,萬人大會怎麼辦?你能去一個個轟人家,還是讓人們看得越清楚越好,真理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完全堂而皇之地擺出來的。 果然,不多一會兒,除了幾個少數頑固派,都陸陸續續散了。因為,很有點像我們那些不太佳妙的影片一樣,只消看個開頭,就能知道結尾,估計娘兒倆也就這樣哭下去,不會再出現什麼奇峰突起的情節了。終於,那幾個頑固分子也不再堅持,連珊珊娘都擦眼淚站起來了,還有什麼精彩鏡頭可看呢?如果在電影院裡,座椅准劈里啪啦響開了,觀眾一定嘟囔:「浪費兩毛五是小事,白讓我們受一個半小時的罪!」 直到人全散了,老林嫂才問她兒子:「弄到了嗎?」水生頷首示意,但又似乎規避著于而龍好奇的目光。老林嫂說:「不礙事的,快拿出來吧!」于而龍注意到水生打開那供銷員的提包,還神色詭秘地看看門外,這才掏出幾刀方方正正捆綁得結實密貼的錫箔。 他納罕地瞅著,這是地地道道的迷信用品,又要搞些什麼名堂呢?「幹什麼?你們打算搞真正的四舊啊?」 老林嫂不容干涉地止住他:「你可以裝看不見!」 「我長著眼睛——」 「江海都准了,你在這兒,水大漫不過天去。」 「他人呢?」 「領他兒子走了,回頭再來。」 「他兒子?」 「就是救了珊珊的復員兵。」 老林嫂說到這裡,葉珊的哭聲又響了起來,于而龍不由得深深嘆息,因為他曾經在沼澤地裡,聽過她和那個女中音說的私房話,心裡想:生活是多麼複雜呵…… 老林嫂將錫箔折疊成一個個元寶,珊珊娘走過來,坐在她旁邊,默默地幫著忙,她是個手巧的婦女,疊的紙錠要比老林嫂的精緻,秀氣。 「哭吧,珊珊!」老林嫂折疊著準備燒化給蘆花的迷信品,一邊慢騰騰地說:「如今我是想哭也流不出眼淚來啦,全流幹了,流盡了。說實在的,想起這十年,我也真想哭一場。十年啦,你們娘兒倆頭一回登上我的家門,十年,整整十年,我頭一回跟你們娘兒倆張嘴說話。是誰害得咱們這樣生分的嘛?早些年,我跟珊珊娘也不是不來往嘛,再說都是水上人家,船靠船,幫挨幫,不親還親三分,可做了十年仇人。要不是江海把道理給我講清,今兒我敢拿棍子打你們出去。如今我總算悟開了這個理,挖蘆花的墳,毀蘆花的屍,不能怪珊珊,孩子有什麼錯,是大人教唆的嘛!黑心腸的人有的是,他們什麼下作的事幹不出來?那雙黑爪子,什麼地方都下得去毒手的。哭吧,孩子,你上當啦!哭吧,不要憋在心裡,大聲哭出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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