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六六


  「真有趣,你媽媽還是當年候補遊擊隊員的勁頭,竟敢一點不見外地,去0 江海。可是我也奇怪,水生,怎麼對你們那位縣委書記,你爸爸當年的助手,好像有點距離,或者說,存著畏懼之心,怎麼回事?」

  「其實王書記還是挺關照的,譬如對我——」

  「這麼說,是你媽的不對啦?」

  「她總跟不上形勢。」水生總結地說:「認死理,不開竅,這年頭,心眼兒要不放活泛些,那怎麼能行?」他看出這位父一輩的人物,不大喜歡聽他的處世哲學,就改口了:「走吧,二叔——」

  「不行,我在等一個人的下落!」

  「誰?」

  「葉珊,有人說她跳湖了!」

  「被人救起來了,二叔。」

  「現在,她在哪兒?」

  「柳墩。」

  「是嗎?好極了,快找條船,搭上珊珊娘,走!——你怎麼知道我在陳莊?」說著他們去找那個可憐的母親。

  「就是葉珊講的,這個姑娘,也不知怎麼一時想不開,鑽了湖,也許她太關心她的魚了。蛖,也是個認死理的人,圍湖造田吧,她反對;我們化工廠往湖裡排點廢水吧,她抗議;老鄉們的漁網,網目稍為細了點,她也大吵大嚷,說人們吃了子孫後代的飯。可誰聽她的呢?命令都是上頭下來的,胳膊擰不過大腿,你有天大本領也不行,難道憑良心講,她的話不在理麼?可一個小蘿蔔頭,頂個屁用,所以還是應該安分守己,端多大碗,吃多少飯……」他又打開了那部處世哲學的新版本,得意洋洋地宣講。

  于而龍根本不往耳朵裡去,他在思忖:「這麼說,王緯宇的『非法定繼承人』還活著,十年前,她不知道事實真相,被他瞞了。十年後,她已經全部明白,看看他那個良心砝碼,在血統的呼喚面前,是抵賴,還是承認?是接受,還是背棄?王緯宇,王緯宇,我倒要看看這個角色,該是怎麼樣來扮演呢?」

  水生的那套理論,並不停留在書本上,而且還充分運用,他嫌坐船一搖三擺太耽誤時間,截住了一輛過路的運貨卡車,和司機搭訕了幾句,答應搭他們三個人,繞一點遠,送到柳墩。看起來,友誼在這種情況下,就變成了可以等價交換的商品了,誰知水生在司機耳邊嘀咕了些什麼,那個老油條駕駛員表現出很高的熱情,定要于而龍和水生坐進駕駛室裡。也許水生有些話想對他講,所以附和了于而龍的主意,把珊珊娘讓進去坐,然後他們倆攀上車廂,拍拍駕駛室頂篷,解放牌汽車便離開那唱個沒完的買買提和王小義,向三河鎮開走,是的,得繞個很大的彎子。

  很顯然,水生是受了王惠平的囑託,要來給他做工作的,供銷員嘛!三寸不爛之舌,能說會道,和行駛中的這輛車一樣,在給他兜圈子呢!

  「二叔,你看那座雙曲拱水泥橋沒有?」

  一座抛物線似的公路橋,像彩虹般騎跨在蟒河上,映入眼簾,他由不得讚歎:「呵!相當漂亮的嘛!」

  水生加了一句:「全部水泥,都虧了緯宇叔,要不是他,我們縣眼睛哭出血來,也弄不到一袋啊!」

  于而龍納悶了:王緯宇什麼時候當上水泥廠的革委會主任?即使他手裡有座水泥廠,也無權調撥這麼多噸水泥給石湖縣,至少得千噸以上吧?一座多墩橋樑,恐怕很需要點水泥的吧?可惜不懂土木工程,概數都計算不出。

  「二叔!」又來了:「你看見那並排的高煙囪嗎?」

  于而龍眼力不那麼太好了,假如有大久保那架蔡司望遠鏡就省勁了,儘管水生指給他,他還認真看,夾在他當石湖縣第一任縣長時種的防風林裡的那兩個煙囪,怎麼也看不出來,三十年後,那些樹木都鬱鬱成林了。

  水生相信他看見了,告訴他:「一個煙囪是化工廠,就是葉珊拚命反對往湖裡排污水的,計畫外的專案,省裡說什麼不撥款,是緯宇叔幫了個大忙,算是從頭到腳都武裝起來。」

  「哦,那不用分說,另一個大煙囪,也是緯宇叔的功勞啦?」

  「是正在籌建的農機廠,計畫內的,省裡答應給錢,可是——」

  「可是什麼?」

  水生莫測高深地笑笑,住了口,不說下去。

  于而龍樂了:「水生,按你的年齡,總是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的了。」

  「我倒是有眼福看過幾天四舊的。」

  「其中有一段《十八相送》,還記得嗎?現在我演的那個角色就是梁山伯,什麼都不明白;你取的那個角色,就是祝英台囉,想拚命讓我知道那些你不便明講出來的話,於是只好一個勁地『梁兄』、『梁兄』。我說水生,你們那位縣委副書記交給你什麼特別任務?何必吞吞吐吐,拐彎抹角,乾脆痛快些不好嗎?」

  「二叔!」他訕訕一笑,這個創造出人民群眾要靠共產黨,而共產黨無需靠群眾的理論家,坦率地說:「現在農機廠,好比一位要出閣的大姑娘,光有兩隻空箱子。」

  「哦,需要陪嫁。」

  「二叔,你真懂行。」

  「緯宇叔呢?這個樂善好施,功德無量的好好先生呢?」

  「他是點了頭的,幫忙幫到底,送佛到西天。」

  「那不很好,不過,按照一般規律,他這樣熱愛家鄉事業,你們怎麼報答他呢?」

  「他什麼都不要。」水生嘆息著:「真該給他掛萬民傘啦!」

  「哦!有這等好人?」于而龍心裡想:他究竟為了什麼?這位一石三鳥的「二先生」。於是說:「那就照方抓藥,再找他。」

  水生遲疑一會兒,才說:「關鍵在你,二叔!」

  于而龍嚇了一跳:「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我怎麼成為關鍵?別忘了我擔任過石湖的區長,縣長,支隊長,這裡的江山是我們一塊一塊解放的,怎麼會如此缺乏感情?水生,你搞錯了吧?」

  「一點都不錯,二叔你很快要官復原職,還會回到工廠裡去,所以緯宇叔不好太專斷了,得照顧到你。只要你能同意,或者你答應不予追究,那台電子電腦——」

  于而龍嚇了一跳:「什麼?」

  「就是你們廠實驗場裡那台進口的什麼宇宙型——」

  他糊塗了:「跟你們有什麼牽連?」

  「有一家研究所搞不到外匯,假如你們能轉讓,我們農機廠要什麼,有什麼,想星星,還得給月亮呢!」

  這位前黨委書記兼廠長,氣得差一點從卡車上跳下去。——「搞的什麼名堂嗎?究竟我們還是不是社會主義國家?什麼時候中國又出現了掮客這種行業?電子電腦是實驗場的心臟部分,難道覺得它死得還不徹底,定要斬草除根,殺盡滅絕才丟開手不成?哦!有的人心腸實在太狠毒了,就像當年殘害你哥哥小石頭那樣,水生,水生,你呀……」但是,責備一個小小的供銷員,有什麼用處?充其量也只是具體經辦人員而已。於是,告訴他:「到三河鎮,你讓車停一停!」

  「幹什麼,二叔?」

  「我需要找個人,辦點事。」

  「找誰?」

  「一個殘廢同志——」

  他摸不清底細深淺地看著于而龍,但是,他估計得出凶多吉少,便不再做說服動員工作了。

  車在三河鎮停住,幾乎不用找,老遲還在昨天早晨的河邊,繼續釣他的甲魚。他看見急匆匆走來的遊擊隊長,樂了,因為他臉上那塊傷疤,笑起來,面孔是很難看的,但于而龍懂得那是真心的笑,毫無隔閡的笑。

  「你這個隊長,又打開遊擊啦,神出鬼沒——」

  「老遲,能不能馬上去給我發個電報?」

  「這等緊急?」

  他笑著說:「大久保要來搞掏心戰術啦!」

  「那還用說得。」他立刻收拾他的漁具。

  于而龍向水生討了紙筆,寫好拍給工廠和王緯宇的電報,電文很簡單,但工廠裡的同事准能聽得出來,那是于而龍的語言:「不要打電子電腦的主意了,這種挖墳的遊戲,可一可二,可不能再三!」

  「拍加急電報,老遲!」

  「一準啦!」他把電報稿折好,掖在帽檐裡,像過去戰爭年代傳送情報似的,馬上就去執行任務了。

  「老遲,等等,給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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