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一見這種潑婦式的來勢,知道是個不可理喻的東西,柳娟便閃了一下。但是這個滿頭卷毛的大塊頭女人,手挺長,一把扯住她的襯衫,只聽嘶的一聲,拽破了袖山的衣縫,露出了肩膀。於是柳娟狠狠地給了那婆娘一腳,到底是受過芭蕾訓練的舞蹈演員,那一個大彈跳的踢腿動作,至少要夠對方疼半個月的。就是她本人,也拐著走了好幾天,幸虧地震後一切演出活動停止,算是把她饒了。

  「情報部長」真像馬一樣尥開蹶子了,並且遷怒到高歌身上,一連串骯髒的話,連珠炮似的噴射出來。許多不該讓外人聽到的,屬於他們之間的地下活動,或者秘密勾當,都毫無遮攔地從那充滿色欲的厚嘴唇裡倒出來。

  現在他想起王緯宇的話,是多麼千真萬確了:「高歌,高歌,你早晚要被女人搞昏頭的。」果然,卷毛青鬃馬望著柳娟,又望著自己在大櫥穿衣鏡裡映照出的那副尊容,一種自慚形穢的心理,更促使她肆無忌憚地發洩著瘋狂的仇恨和怒火。哦,連高歌都嚇得心驚肉跳,眼看要出人命案,只得趕緊推著她,離開了這座房間。

  屋裡只剩下柳娟一個人,她趕緊撥電話,誰知早有預謀,把電話線掐了;跑去拉門,門也給反鎖上了。怎麼辦?她把鋼絲床推過去,擋住了房門,所有能夠搬得動的傢俱,都當做障礙物築壘據守了。

  那天夜裡實在悶熱異常,她忙了一陣,汗流浹背,累得一點勁都沒有了。看看表,兩點多快三點了,只要再熬幾個鐘頭,天一亮,工人上下班,就可以大喊大叫求救了。

  在另外一個房間裡,高歌正在安撫著那個歇斯底里大發作的女人。悶死人的燠熱,和狂暴的跳嚷叫喊,使得她扒掉了衣裙,滿頭卷毛,赤身露體地沖到衛生間裡,打開蓮蓬頭任水沖淋著,儘管這樣,也壓不住那股怒火,死命地嚎叫著、咆哮著,和高歌沒完沒了地鬧著。無論他硬的軟的,她橫直是半點油鹽都不進,像個浪裡白條似的,一會兒尋死,一會兒上吊,一會掐住自己的脖子,非要憋死過去不可。「媽拉巴子,要不是老娘,你們這幫狗雜種能有今天,我不想活啦!……」碰上這樣蠻不講理的撒大潑的瘋狂女人,連萬能的上帝都得退避三舍,何況王緯宇的明星?

  總算高歌幸運,也不曉得是癲癇病發作,還是神經性痙攣症?或者是大吵大鬧過度興奮而渾身脫了勁?她四腳巴叉地躺在衛生間的瓷磚地上,像一個大字。高歌直以為她休克了,關了蓮蓬頭的涼水,推推她,也動,喊喊她,也哼,便闔上門,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她。

  柳娟在屋裡歇了一會兒,覺得還不牢固,又費勁地把梳粧檯轉過來頂住鋼絲床,這樣,即使他能擠開條門縫,人也休想進屋。但是,未等到她把工事築成,冷不防身後那扇帶穿衣鏡的大衣櫃門開了,渾身濕漉漉的高歌,兇惡地從裡面跳了出來。

  啊!原來那是他們的一條秘密通道。

  他縱過來,像餓狼一樣,把她抱住,一面狂吻著她那細巧的脖子,和那被撕破衣服而露出的光滑肩頭。但是,他想都不曾想到,這個被他緊摟住像人魚似的嬌俏女性,卻以一種難以想像的仇恨,將一把鋒利的刀,朝他大腿根紮去。

  「哦——」他叫了一聲,鬆開手,跳了開去。

  柳娟握著那把血淋淋的匕首,站在那裡,動也不動,像一座復仇女神。

  他不顧褲襠上的血,再度沖上來,並且掏出了手槍,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大地強烈地滾動起來。整個樓房在震顫著,門窗發出吱吱嘎嘎的可怕聲響,吊燈在大幅度地搖擺,傢俱像被鬼神附了體似的滑動著。他那些驚惶失措的小兄弟們,鬼哭狼嚎地奔跑著,呼叫著,賊窩變成亂糟糟的馬蜂窩。高歌現在顧不得她了,這種生死關頭,命比色欲要緊,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勁頭,拉開了鋼絲床,和那些桌椅板凳,破門而出。在那螺旋形的樓梯上,不是一步一級地走,而是連滾帶爬一溜煙地滑下樓,躥了出去。

  柳娟孤零零地站在闃無一人的危樓裡,悲憤萬狀,淚珠像線似的落下來,她想著陷進賊窩裡的自己,想著死於非命的父親,想著沙漠那邊的愛人,望著那倒塌的一角灑進來的朦朧夜色,她真想喊:「這是什麼世道?好人沒有活路,這世界都成了他們壞蛋的天下!一個好端端的國家,被他們糟蹋得像個什麼樣子啦!這真是天怒人怨,惡貫滿盈啦!震吧,老天,震死他們吧!把他們統統都震完蛋了吧……」

  她想到自己向蒼天呼籲的情景,傷心地啜泣了。

  書房裡的燈亮了,謝若萍披著睡衣站在她面前。自從於菱回家以後,她只要留下不走,就在這張長沙發上睡。

  「你怎麼啦?娟娟!」

  「媽——」她哭出聲來:「我是清白的,媽媽,我是絕對清白的。」

  「誰懷疑過你嗎?」謝若萍挨她坐下,把她的膀子塞回到睡袋裡去,撫摩著她的頭髮:「不要哭啦!好孩子,睡吧,菱菱明天還要上路呢!」

  她仍在不住地抽噎,並且從睡袋裡掙出來,一把抱住謝若萍:「媽,你是大夫,你領我去醫院檢查。媽,我是乾乾淨淨的……」謝若萍給她擦去淚痕,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娟娟,我的乖孩子,我們全家都相信你,起心眼裡愛你,喜歡你,讓他們去鬧吧,讓他們去折騰吧,就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裡,我們已經熬到東方發白了。原來,我也糊塗,甚至還不大願意讓菱菱的爸爸出去工作;現在,我開竅啦,如果我們不和他們較量,他們再爬上來,還會把白天弄成黑夜。十年來,他們糟蹋了國家,糟蹋了人民,尤其罪惡滔天的,是糟蹋了黨;黨曾經是我們心目中最美好的形象,她代表著我們的理想,願望,追求,嚮往,以往艱難困苦的日子裡,只要想起她,我們就有力量,可現在讓這幫敗類抹了黑。娟娟,不瞞你,我都失去過信心,不知道這種屬於鬼的黑夜,還有完沒完?如今,白天來了,而白天是屬於人的。娟娟,你還記得麼?你總來接我下夜班,我們一塊在黑夜裡走著,娘兒倆惦著遠在邊疆的菱菱,默默地掉著淚,誰也不去伸手擦,怕更引起傷心地走過多麼漫長的夜路呵!現在,走到頭啦,天已經亮啦,孩子,你還哭什麼呢?應該笑,娟娟,應該是好人挺直腰杆笑的時候啦!」

  再沒有比在黎明時間,更能體會到夜的黑暗。

  曙光開始照耀的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多麼美呵!

  第五節

  一個獵人,伺伏在叢莽之中,當身旁緊貼著的獵犬,開始躁動不安;當遠處傳來野獸的響聲,這時候,他的心情,是緊張,絕不是畏懼;只能應戰,端起槍來瞄準,而不應該望而卻步。至於一個戰士,一個確實想打一仗的戰士,是不害怕聽見鼙鼓之聲的,來吧,歡迎哪!炮打當頭,老將給逼出來了,那該真槍實彈地較量一番,也就是所謂的刺刀見紅吧!

  于而龍站在半島尖端,心想:現在,在這春光明媚,景色宜人的石湖上,他,一個離職休養,尚未安排工作的幹部,是不會有人來干擾他的了;而是相反,該是他來給別人製造些麻煩,增添些不愉快了。是啊,三十年以後才頭一回踏上故土,如果僅僅為了悼念,為了懷舊,恐怕那地下的英靈也不會苟同的。而且,那冥冥之中的女戰士,他相信會支持他勾掉那個「不」字。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好像看到,蘆花的眼光裡,在流露著贊同的神采。

  哦!終於看到了這顆信號彈,不過,不是紅色的。

  水生的喚聲打斷了他的思索,只見那個供銷員快步向他跑來:「二叔,又把我找得好苦!」

  「出了什麼事嗎?」

  「快回家去吧,我娘等急了,朝地委江書記討人呢!」

  「發脾氣啦?」

  「是的,江書記沒得辦法,叫我來接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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