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四八


  她挑釁地抬起頭:「用什麼口吻?你說,我該用什麼樣的口吻來跟你講?我倒要請教請教。真遺憾,自從我落地直到今天,還沒有一個人教我該怎樣講話呢!」

  「要打架嗎?」

  她淚水湧了上來,兩隻眼睛更明亮了。

  于而龍攤開了手:「我並沒有惹你!」

  她突然爆發地喊了出來:「你敢說沒有惹我,你,你,我恨不能——」她舉起手,怒不可遏地撲過來。

  于而龍簡直弄不懂眼前淚流滿面,激動萬分的姑娘,為什麼對他充滿了忿恨怨艾的感情,便問:「這就是你要贖的罪麼?」

  她憤懣地叫著:「我沒罪,有罪的是你!」

  「我?」遊擊隊長淒然一笑。

  但是,她伸出的手,還沒觸摸到他,女性的軟弱心腸,使她縮了回去,現在,對她來講,已經不是大興問罪之師的時候,而是渴望得到她從未得到的慈愛。頓時間,她那股尋釁的銳氣消逝了,撲在他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她只顧委委屈屈地哭,那滿臉的淚痕,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于蓮,那個感情豐富的畫家,也常常這樣盡興一哭的,甚至弄不清她為了什麼,無緣無故地哭個沒完。於是,他習慣地撫摸她的頭髮:「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但他萬萬沒料到,那個女孩子張嘴喊出了一個差點讓他嚇暈過去的稱呼。她抬起臉,親切地望著他,極其溫柔地喊了聲:「爸——爸!」

  啊?一切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了。

  ——老伴說得對呀!回到家鄉,能夠使我歡樂的因素不多,相反,使我傷感,使我煩惱的東西,是不會少的。

  難道不是這樣麼?

  第二節

  遊艇朝沼澤地開了過來。

  很明顯,那是派來接于而龍的,艇前探照燈的明亮光柱,像搜索似的在青青的蘆葦、密密的蒿草上空掃來掃去,電喇叭傳出叫喊的聲音,因為風大浪高,聽不清楚,也不知嚷些什麼。但毫無疑問,是江海到了閘口,從那裡給縣委掛了電話,然後遊艇直接從縣城開到沼澤地來。現在的江海可不比背石頭當普工的那個時期了。

  于而龍對江海的小女兒,那個女中音說:「那時候,你爸爸一本正經的意見,他們當做笑話聽;現在,分明不應該興師動眾,隨便找條船來就可以的,但他的一句話,別人看做聖旨,趕忙把遊艇開來了。」

  那個女孩子也許年輕幼稚,不太懂事,也許對這類事習以為常,不覺得奇怪,所以未加理會。倒是那個非認于而龍為爸爸的葉珊,哼了一聲,以一種看破紅塵的腔調說:「社會就是這樣的可惡!」

  「還僅僅是個別人吧,不能一概而論。」于而龍覺得年輕人喜歡作出「全是」或者「全否」的絕對結論,便以商榷的口吻,對這個關心魚類生存的姑娘說。心裡思忖著:如果整個社會都可惡的話,那你們算什麼呢?孩子,你們來到沼澤地絕不是要躲開這可惡的社會,相反,而是為了使社會多獲得些蛋白質,才觀察鰻鱺魚從海洋回到淡水裡來的路線的。由於圍湖造田,許多通道被堵死了,可憐的魚已經無法返回故鄉了,也許正因為這樣,認為社會可惡的想法,才憤憤然冒出口來。說實在的,在荒涼冷落的沼澤地上,在那些掉下去會沒頂的泥塘裡,守候著、等待著魚類的資訊,要沒有對於生活的熱愛,是不會產生出這種披星戴月的幹勁來的。然而腳踏實地的人,似乎命運作梗,卻得不到幸福。

  既然喊了一聲爸爸,就得有點女兒的樣子了,再不能像昨天那樣飛揚跋扈了,葉珊笑了一笑,把話緩和了一點。恰巧,探照燈的光柱,掃到她的臉上,于而龍又看到了那含蓄的倫勃朗筆下的笑意,她說:「雖然不應該一概而論,但也是絕大部分。」

  「不然,年輕人,你所見到的,只是在水面上飄浮著的泡沫,因為永遠在表層活動,所以首先投入你的眼簾,但主流絕不是它們。想一想吧,過去的十年,從老帥們拍案而起,到廣場上揚眉劍出鞘的青年,你不覺得歷史的主線,應該這樣聯繫起來看嗎?」

  但是,她說:「爸爸!」——叫得多麼親昵啊,于而龍笑了。不過,這是當她女友奔去迎接遊艇,就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才這樣叫的。看來,她確實是個懂事的姑娘,知道該怎樣維護她父親,所以剛才在泥塘裡那樣激動地撲在他懷裡,小江的聲音一出現,立刻破涕為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啊,也是個鬼靈精啊!大概這是年輕姑娘的天性吧?——「你講的只是理論罷了!」這時,遊艇的探照燈發現跑去的小江,隨著也照亮了他們,並向他們駛來。在耀眼的光柱裡,于而龍多少有些悲哀地從這個假女兒的臉上,又看到小狄那種可憐他做一個愚蠢的衛道者的同情;和於菱那種責難他毫無激情憤慨的冷漠;以及兒女們嘲諷他為虔信君子的譏笑。「唉……」他暗自嘆息:「要不是果然存在著兩代人的隔膜,那就是我確實不理解今天的年輕人了。」

  葉珊和那位秘書小狄一樣,不像畫家那樣張狂,和毫無顧忌,多少有些女性的含蓄和溫柔,用一種委婉的聲調說:「爸爸,世界上有許多死亡的河,為什麼死的呢?因為被污染了,表面的浮游生物太多了,氧氣全被它們耗盡了,整個生態平衡被破壞了,河流無法更新,於是就成了死水。還存在什麼主流呢?社會,也是同樣的道理。」

  「不!」于而龍幾乎大聲地喊出來:「太悲觀了,我完全不贊同你對社會的看法,孩子。」

  她哼了一聲:「我也希望不那麼看。」

  遊艇司機隨著江海的女兒走了過來,現在這位師傅比昨天中午,當于而龍拖泥帶水爬上他遊艇時,還要客氣些、熱情些。伸出手來,直是道歉,並且代表王惠平請遊擊隊長原諒,因為王書記要準備明晚的小宴並等待一位客人,不能親自來接,實在對不起等等,講了一大套。人要熱情得過了分,就像放多了糖的食物,吃起來閚得難受了。

  葉珊對王惠平不感興趣,便對小江說:「咱們今晚也放假了吧!你不是要看電影去麼?走吧!」

  「難得你有這一天,對電影的興趣,超過了鰻鱺。」女中音高興了,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是電影最忠誠的觀眾層,所以中國會生產那麼多乏味無聊的影片,主要是不愁沒有觀眾的原故吧?她雀躍地跳上了遊艇,回過頭來招呼他們快些。

  葉珊問于而龍:「你呐?」

  他輕聲地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帶我去看看你和你母親的生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