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四九


  她遲疑地拿不准主意了,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發愁。而遊擊隊長確實想瞭解,她為什麼那樣對他充滿恚怨,而終於承認他是她的父親,簡直離奇古怪,誤會也多少需要些依據啊!這個年輕姑娘究竟是誰?從他昨天見她的第一眼起,他敢對天盟誓,曾經在哪裡見過她的?

  「可以嗎?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走吧,請——」她變得高興起來,拉住于而龍,朝遊艇走去。

  遊艇把小江送到閘口,那些大小幹部像捧鳳凰似的,把地委書記的女兒接走以後,葉珊便對遊艇司機說:「麻煩你,師傅,請送我們到陳莊去,正好你回縣城,順路。」

  司機見於而龍毫無反應,便加大速度飛也似的,在深夜的石湖裡飛駛著。艇前的大燈,像一把利劍,劈開了黑暗,開闢出前進的路。在燈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浪花飛沫和那些驚起的水鳥,在光柱裡倉皇失措地飛。毫無疑義,正如他和這個自認是他女兒的爭論一樣,在巨大的歷史性變動中間,會有許多湧上表層來的東西,甚至會把水質搞壞,如她所說,成了一條死亡的河。但是,歷史的主流是決不能中斷的,在受到了足夠的懲罰以後,會變得聰明起來。大自然也是如此教訓著的,人類嘗到了破壞生態平衡的苦頭以後,就不得不改變原來的做法。現在,不是有許多遭到嚴重污染的河水,又澄清下來了麼?可以設想,在不久的將來,那些鰻鱺會自由通暢地回到故鄉。人類,在漫長的發展道路上,會產生一種律己的力量。同樣,党在成長的過程中,有淨化自己的能力。早早晚晚,錯誤終歸要改正的,即使有人非抱殘守缺不可,別人也肯定會替他揚棄的。嘗試,失敗;失敗,再嘗試,是無法避免的歷史必然性。每前進一步,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但歷史的主流,正像這艘遊艇一樣,毫不猶豫地向前飛駛。

  比起那耀眼的探照燈,座艙裡的光線,就顯得幽暗,由於葉珊的目的地是陳莊,于而龍本想問一問她的身世,但是司機坐在身旁,就只好和她繼續探討在沼澤地上展開的話題。她說:「因為你提到了代價,我想問一句,假如花了一百塊錢,只買回來價值一元的東西,那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在柔和的乳白色頂燈映照下,她的臉色既有點悵然若失的感情,也帶點譏誚諷刺的味道,很清楚,她並不完全同意他的觀點,不過有些話不便說出口罷了。因為這種阿Q式的宣傳「成績極大極大,損失極小極小」的謬論,已經聽得耳朵長繭了。

  但于而龍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她:「不,葉珊,你總還是年輕些,要知道,有時你花一百塊錢,連一分錢的東西,都落不到手呢,只給你留下一個慘痛的教訓。」

  她悽楚地笑了笑,點了點頭,深有感觸地說:「完全可能。」

  也許因為她這種慘澹的,苦森森的笑容,和那種倫勃朗式的笑,截然不同的緣故,引起了于而龍的關切。他覺得好像更熟悉了,確實是在哪裡見過她似的。終於想起來了,同樣是在船艙裡,對,不過是裝滿稻穀的船艙裡,當他打開艙門,王緯宇曾經用挑釁的口氣問過:「不認識嗎?」那時候,坐在艙角蒲團上的四姐,臉上就曾出現過這種苦澀的無可名狀的笑。

  呵!天哪!于而龍坐不住了,怪不得看來眼熟,甚至越看越像,她就是年輕時代那個標緻的船家姑娘的翻版,不但臉形像,眼神像,那攝人魂魄的笑靨也一模活脫的相似。葉珊要比早年的四姐顯得聰穎些、灑脫些,還有一點過來人的深沉與世故。但她是四姐的女兒,這點確定無疑的了。她的名字叫葉珊,而那個衰邁的戴孝婦女叫珊珊娘,那麼正該是她的母親,何況,要去的地方,又是陳莊。于而龍暗自呻吟:「啊!老天爺啊!原諒我這個無罪的人吧!可是,我怎麼能被她認作是親生爸爸呢?」

  陳莊到了,謝天謝地,王小義和買買提正和陳莊的鄉親一起鼾睡。在寂靜的春夜裡,告別了司機,于而龍又從昨天爬上岸的地方,悄悄地登上了他第一次坐牢,第一次遊街,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共產黨存在的土地。

  「你怎麼啦?站住了!」

  「我不曉得我做得究竟是對,還是不對?因為我不止一次問過我媽,我應該姓於,而不應該姓葉,但她從來不承認你是我的父親,所以我想,你的突然出現,對她,是幸福呢?還是痛苦?」

  「談不上幸福,那是屬於別人的,而我們,註定是要當靶子,誰都可以打的。」他想起那累累傷痕的木柱。

  在菜園裡,她請于而龍等一等,先向屋門走去,那是預先給她媽媽打個招呼了。他只好站著,嗅著蠶豆花和油菜花的香味,那些踩倒的蠶豆,可能珊珊娘料理過了,又恢復了原狀。

  葉珊很快轉回來,敗興喪氣地說:「真不巧,媽不在家,請進屋吧!」

  外表上半新不舊的房子,屋裡收拾得倒比老林嫂家更接近於城市生活,因為船家是解放後才定居下來,她們娘兒倆又與農業生產無關,所以乾淨俐落,類似城市裡小康人家的模樣。于而龍從昨天清晨釣魚,今天清晨在三河鎮,馬上又要到明天清晨,整整快四十八小時不停地奔波。現在,在這間舒適的、充滿脂粉氣息的屋子裡,他確實感到自己累了,而且也真正覺得自己老了,才熬了不到兩天兩夜嘛,就吃不消了。

  葉珊問:「要我做些什麼吃的嗎?你大概餓了!」

  那幾個馬齒菜餡餅根本不頂事的,于而龍笑著承認:「方便的話,我倒有一點胃口。」

  她忙碌起來,點煤油爐,下掛麵,臥雞蛋,從裡屋到外屋,張羅個不停,連她自己都認為可笑,自我嘲諷地說:「真榮幸,我長這麼大,整三十周歲,頭一回能為我的爸爸效勞。」

  三十周歲,這賬並不難算,但是他還是要問:「你一九四八年生的嗎?」

  「多麼負責任的父親啊,連我是哪年生的都忘懷了。」她拚命往鍋裡灑味精,借此發洩她心頭的怨恨,多少年失去父親的日子不好過啊……

  于而龍又追問一句:「確實是一九四八年嗎?」

  她把煮好的面給他端來:「難道你還懷疑嗎?怕什麼義務需要你承擔嗎?」

  「不,孩子,我現在一點也不懷疑,而且非常相信——」下面的話他咽住了,因為他確實知道她的生身父親是誰了,但那還是由在等待與絕望中度過一生的四姐,親口告訴孩子吧!他想:有什麼瞞著的必要呢?歷史應該回復它本來的面目。錯的就是錯的,對的就是對的,遮掩起來反倒不好,而且會既害人,又害己的。「是鹹還是淡,滋味怕不太好吧?」她瞥了他一眼。

  他回答:「味道倒是蠻鮮的,只是那些譴責,埋怨,憤恨的作料,放得太多了,叫人受不了。」

  她給逗樂了,然後坐在他對面,也吃起來,她用筷子挑起麵條,邊吃邊說:「你猜,我曾經多麼恨你,恨死了你。」仿佛于而龍就是麵條,用牙狠狠地咬斷。

  「你不應該恨我的。」

  「那我恨誰?」

  「先不說這些,我問你,你怎麼一下子,就猜准我是你的父親?你說過的,你媽媽並不承認。」

  「血統的呼聲!」

  「胡說。」

  「我認為我的性格、精神,繼承了你的某些特點。」

  「更玄了。」

  她憨直地一笑:「那都是我以後逐步發現的,因為我一開始懂事,媽媽就送我到省裡去念書,那時,你用假名給我們匯錢。後來,我問過我那糊塗舅舅,寄錢的人是誰?他只肯講是石湖支隊的一個大幹部,再詳細的,就不說了,逼狠了,他就講,『我這老不死還想多活幾天呢!』十年前,我從省裡回來落戶,因為我學的是水產,石湖是理想的天地。一回家,像當時所有的幼稚娃娃一樣,革命得厲害,自己先抄起家來,翻了個底朝天,許多東西都當做四舊,劈的劈、燒的燒。結果,在我媽媽的妝奩盒子裡,發現一張粉紅色的字帖,上面寫著你和媽媽的名字,還有年月生辰。我媽媽看見了,一把奪了去,扔在火裡,我從來很少見她那樣異常過,趕緊從火裡搶了出來,她整整哭了一夜,別提多傷心了。我逼著問她:『到底我姓葉,還是姓於?』她搖頭,說什麼也不敢承認。正巧,我去省裡醫院在把小江她爸押回來的路上,碰上了一個人——」

  于而龍放下了筷子,心裡在咒詛著自己:「老天,懲罰我吧!」

  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毀了蘆花的墳,揚了蘆花的屍,那個不共戴天的仇敵。如果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是決不能輕饒她的。

  他的拳頭開始攥緊起來,胳膊的肌肉逐步在扭曲糾結,恨不能一拳沖她的臉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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