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于而龍想像她准是一位老大姐之流,愛替別人操心的人物,但是第二位,那個清脆的女高音卻說:「你年紀還小,並不理解什麼叫做生活,那是相當複雜的現象。當然,對你講講也無所謂,因為你是個過客,小江。」

  「瞎說,我爸爸希望我能在石湖待下去。」

  她笑了:「那麼大的幹部,會把女兒扔在石湖,跟鰻鱺魚打交道?」

  女中音說:「我哥哥復員了也要來呢!」

  「為了我嗎?哈哈哈,不必了吧!」

  「看得出來,你心裡還是有著那個人,所以一直到今天,也下不了決心,一刀兩斷。」

  「不完全是這樣,或許我也有點賭氣。」

  「真是夠矛盾的了。」

  「你算說對了,生活本身就是無窮無盡的矛盾。你知道嗎?我實際上是很不走運的,因為我生來就沒有父親,我只有一個名義上已經死去的父親……」

  糟糕,于而龍想著自己應該轉身離開了,悄悄地偷聽人家的私房話,多少是屬於君子道德之外的。然而,她接著說下去的話,使得于而龍愣神了,世界上會有這種攪七念三的事情麼?

  「……我媽媽的一輩子,比我還要不幸些。她瞞著我,什麼也不告訴我,眼淚也是偷偷一個人背著我流。我問過她,一直在給我們娘兒倆匯來錢的那個人是誰?她死也不說,我寫信去郵局查訪過,位址都是不真實的。但我知道,匯錢的這個人,才是我真正的父親,我的生身父親。這一點,從我舅舅那兒透露出來過;十年前,我又從一個人那兒得到了證實,這就是歷史的本來面目。可是,直到現在,不,直到今天,他,一個多麼卑劣的人,不敢,而且也不想承認我是他的女兒。我恨死了他,真想當著他的面問:你既然敢把我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你就應該負責,因為你是人,不是畜生,即使是畜生,也懂得疼愛它的兒女呀!」

  「誰?」

  沒有回答。

  「誰?」女中音又追問了一句。

  「我不會告訴你的,小江,儘管他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但是,血統的呼聲,使我還要維護他,因為我已經傷害過他一次了。」

  什麼血統的呼聲?倘若于而龍知道,他本人正是那個女高音又恨又愛的,拋棄了女兒的卑怯父親時,准會跳起來沖過去的。

  但是,此刻覺得他是站在漩渦之外的陌生人,旁觀者,除了認為她所講的,猶如影片故事那樣離奇外,剩下的,就是對自己這樣有身分的文明人,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竊聽,深感不雅,決定要轉身走開。

  這時,那個煩惱不亞於遊擊隊長的姑娘,似乎說給他聽似的,不由得使于而龍欲走又踟躕了。

  「他來了,站了站腳,看看,聽聽,又走了。他大概是無所謂的,因為我聽說,經過戰爭,見過生死的人,感情是特別冷酷的。我想,多少有些道理。可我呢?受不了,真受不了啊!他走了,影子會留在心上,那是永不消失的。小江,你體會不到我現在心裡是個什麼滋味,我真想大喊大叫,讓所有的人給我評評理,為什麼對我這樣不公正?我應該得到親生父親的承認,我得不到;我應該得到我所愛的人的愛情,同樣也得不到。為什麼老天偏要懲罰我?而她,那個會畫畫的女人,倒是天之驕子?」

  「誰?」

  仍舊得不到回答,那位女中音也不再追問了。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她又繼續說下去:「她的畫應該說畫得再漂亮不過,然而我恨透了那油畫,恨透了那朵玉蘭,幾次,我拿起剪刀,想把它剪個稀爛——」

  因為提到了玉蘭花,于而龍更不想走了,那種秀色可餐的花兒,是他女兒于蓮筆下經常出現的畫題。

  「……但那有什麼用呢?畫可以剪掉,但剪不掉他對畫家的愛,更剪不掉他們之間認為是志同道合的東西。我們結婚不多久分手了,因為過不到一塊去,有什麼法子,我對他說:『聽著,我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可憐,而是愛情。』他說什麼:『同樣,我需要的也不是同情,不是可憐,而是科學。』『愛情呢?』『死了!』『再見吧!』『再見。』就這樣,散夥了。一個七十年代都不知怎麼過的研究生,在那裡寫八十年代的論文,最初我也認為可笑。後來,唉,女人註定是要付出犧牲的,我終於還是愛上了他,甚至也替他那篇牛棚裡產生的論文命運擔心了。」

  「這樣說,你不完全是賭氣呢!」

  她歎了口氣:「我媽講過,我的命不好,小江,你別笑,人在不順心的時候,容易迷信命運。」

  「那你總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我也不知道,很渺茫——」

  「他還能回到你的身邊嗎?」

  「誰?」

  「寫八十年代論文的那位——」

  「你是說陳剴嗎?」

  于而龍聽到這個書呆子的名字,就像在湖裡經常發生的、一股水下的湍流,拚命把他拖進漩渦裡去的情況那樣,他害怕捲進去,趕緊快步離開了那叢灌木林。人事的漩渦,往往更複雜呀!

  他根本料想不到,陳剴不曾處理好的事宜,偏是他在石湖碰上了。

  也許他走得太急,而且也疏忽了沼澤地帶那些泥塘的特點,慌不擇路,一下子像踩進了軟綿綿蜂糕似的發酵麵團裡,一點一點地沉陷在爛泥窪裡。

  他不得不發出呼救信號:「有人嗎?來幫幫忙!」

  聽不到動靜。

  也許風大,她們未加注意,他又大聲地喊了一遍:「快來幫幫忙,我要陷下去啦!」

  他看到她從灌木林裡跑出來,飛快地邁著大步,但是在看清了他是誰以後,出乎意料地怔住了,不但不往前走,甚至面對著他倒退了兩步。

  「你怎麼啦,看著我活埋下去麼?」

  她猶豫了一會兒,又走近過來,臉色遠不是那麼友好,但是她看到于而龍雙膝都淹沒在泥漿裡,惻隱之心使她咬著嘴唇,趕緊沖向于而龍。

  于而龍猛地大吼著:「站住,給我站在那裡,不要往前走,打算和我一塊死麼?去拔把葦子來拽我。」

  她冷冷地問:「一塊死不更好麼?」

  等被她用一大把葦子拖出泥潭以後,于而龍抖去褲腳上的泥漿,心情沉重地說:「也許我來了不該來的地方!」

  「說不定還聽了不願聽的話吧?」

  「不要用這樣的口吻講話,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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