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然而那是一條舢板,即使在風平浪靜的情況下,也無法載得動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加上一條獵犬的。於是,他們兩個,只好先走一個,像那個雞、米、與狐狸過河的故事一樣,必須有一位留在沼澤地上守候。

  中國是個講禮貌的國家,他們倆相互謙讓一番,最後,還是老林嫂痛快,她逐漸恢復了原來的潑辣性格,爽直地說:「我先把老江接到閘口,今兒晚上演電影,准能碰上些頭頭腦腦,他地委書記一句話,還怕沒人屁顛屁顛地搖船來接,別看石湖裡頭的魚越來越少,可馬屁精倒越來越多。」

  「好哇!老林嫂——」于而龍看到她終於擺脫飯桌上拘束呆板的樣子,又有了那候補遊擊隊員的神氣,不由得叫起好來。

  江海跨上了船:「我先走了!」

  「風浪大,你可坐穩,地委書記有點長長短短,我可包賠不起。」

  「你別走遠了,回頭不好找。」他叮囑著。

  于而龍向老林嫂揮揮手,秋兒劃動雙槳,小舢板離岸,在風浪起伏的石湖裡漸漸駛遠了。

  沼澤地裡只留下他一個人,點燃起一支芬芳的雪茄,于而龍漫無目的地沿著湖岸溜達著。初春,蘆葦長得不算太高,蒿草長得不算太密,在勁峭的海風吹刮下,都壓彎了腰,他得以一覽無餘地觀賞著湖上的景色。只是可惜,天色漸漸在變了,上午在三王莊被當做賣假藥的郎中給抓住的時候,那太陽光多麼強烈,多麼耀眼哪!現在,日落西山,代之以急走的浮雲,湧起的波濤,和飛濺到臉上來的水花,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了。

  他又回到了那個狼的問題上去,那種殘忍貪婪,毫無同情心的動物,好像從來不會絕跡,它適應生存的能力是很強的。而且無妨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狼,人和狼是並存的,甚至攪不清,究竟誰是人,誰是狼。也許是人「狼化」了,要不就狼「人化」了。總而言之,有那麼一些人的外表、狼的實質的新動物品種,出現在人類中間。

  所以人咬人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按照這些「類狼人」的哲學概念,對於自己的品德,肯定覺得無可厚非的,因為當良心這個砝碼丟了以後,道德標準就各有各的稱量法了。人要生活,狼要生存,從本質上來講,道理是一樣的,所以它在咬死你的孩子,叼走你的羊,它不會感到羞慚、感到對不起、和在良心上受到責備的。相反,也是理直氣壯的。要辦起報,寫起文章,照樣也會大講特講它的吃人哲學,說不定還有寫作班子為之吹捧,奉為圭臬。

  但是說來說去,關鍵還是在人,究竟是我們大家的錯呢?還是應該怪罪那只狼?過去有狼,現在有狼,將來還會有狼,而狼的本性是不會改的,不然,它就沒法過日子。無數事實已經證明:人,對於狼,特別是那種「類狼人」,是毫無辦法的。

  于而龍想:王緯宇和我跳了四十年的假面舞,竟不曾想起揭下他的面具看看,挨咬也是活該。四十年稱兄道弟地過來,怪誰?怪自己吧!

  是的,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種在門捷列夫元素表上找不到的元素,姑且定名叫「變」吧!他太善於變了,有時候緊盯著他,到底想弄個明白,也是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弄不准究竟什麼色彩。他在擁護你的時候,留下不贊成的因素,而在反對你的時候,又使你感到支持和同情的溫暖。他需要你的時候,可以跪下來吻你的腳後跟,可又不讓你感到他下作,相反,他一腳無情地把你踢開,倒陽關三疊露出戀戀不捨的樣子。他會哭著笑,也會笑著哭,他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推進地獄裡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從不落井下石,認為那樣做,狗味太濃,而他,乾脆連那個推人下井的人,也一塊推下去,這才叫做無毒不丈夫。至於擁抱你的時候,摸摸你的口袋,幫你推車的時候,偷偷拔掉氣門心,那都是興之所至的小動作,不在話下了。一句話,一切從需要出發,這是他的座右銘。「要是趙亮活著——」于而龍想起老林嫂剛才說的話。「那麼,他說不定會驚訝,怎麼播下的是稻穀,長出來卻是稗子呢?……」

  錯誤總是積累而成,存在著許多歷史淵源,決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地殼下的能量活動一樣,只是到了不能承受的程度,才會發生地震。所以,過錯既有今天的,也有昨天的,而今天和昨天又是無法分割的,稗子在稻田裡,並不是一天就長那麼高的。

  于而龍,感到自己在思索中走得夠遠的了,正如他兒子、姑娘,和那個舞蹈演員給他的評價一樣:爸爸是個循規蹈矩的虔誠君子。

  所以決定往回走了,免得江海派人來接,找不到他。

  但是,他突然站住了,那叢扇狀的灌木林,像屏風似的擋住去路。媽的,他罵了自己一聲,怎麼會把這樣一處重要的遺跡給疏忽掉呢?

  他的兩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兒——三十多年前曾經避過雨的小灌木林走去。當然,他知道,沼澤地上,隔不兩年,就要燒一次荒的,很明顯,不知是第幾代增殖的灌木林了,長得更茂密,更蒼鬱了,密不通風,成為黑壓壓的一片。但方位決不會錯,因為鵲山千萬年蹲在湖邊,是不會移動半分的。他在心靈裡覺得,似乎蘆花還在那兒等著他,他害怕驚動她似的,輕輕地撥開蒿草和蘆葦,朝她走去。

  那時,他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壯實的漢子,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的遊擊隊長,一個魁偉頎長,充滿精力,初步覺醒了的漁民。就是這座擋得嚴嚴實實的灌木林,它遮住了頭上的細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冷風,兩個人緊緊地挨在一起,那是第一個把身體纏靠住他的大膽女人。世界上沒有任何兩個物體,會比相愛的人貼得更緊,他都能覺察出她的心,跳動得那樣激烈,但她的皮膚卻是冰涼冰涼的。

  驀地,他聽到了一個女人在說話的聲音,確確切切地聽到,不是幻覺,不是夢境,他頭髮一根根直豎起來,那腔調是陌生的,但語意卻驚人的雷同,他不禁愕然地站住了。

  「……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真的,你不該這樣跟自己過不去,他是你的……」

  于而龍對於虛無縹緲,捉摸不清的,諸如命運之類的題目,有時倒會產生一點唯心主義的想法,但對於實實在在的,擺在眼前的事物,他是個嚴峻的唯物論者。他不相信返靈術,更不相信西方無所寄託的徘徊者,吞食大麻葉後產生的譫妄境界。不是的,他向前又走了兩步,聽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回答著剛才的話,但並不像是答問,而是循著自己的思路,在探索一個什麼複雜的問題。

  啊!敢情沼澤地上,不光是他一個人,還存在著第二者、第三者呀!

  她在娓娓地敘述,又像在輕輕的自語:「……其實,我也並不後悔自己走過的路,因為終究是自己走的,有什麼好怨天怨地的呢!告訴你吧,也許我是個不幸的人,儘管我不相信,然而生活總給我帶來不幸。我被一個完全不應該愛我的人愛過,然後,我又去愛一個並不愛我的人。十年,回想起來,好像春夢一場。我傷了人家的心,人家也傷過我的心,我破壞過別人的夢,同時,別人也奪走過我的愛。不過,也說不定我倒是個盜竊者,想鞏固住偷來的本不屬於我的愛情,他是我的,不錯,但他又不是我的。」

  「你說得太神乎其神了。」第一位講話的女中音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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