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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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馬上想起那幾百幾千趕集的鄉親,在圍獵者和逃亡者之間,會陷入什麼樣的境地?子彈是不長眼的,共產黨人怎麼能拿人民群眾為自己搪災。所以後來他在銀幕上,看到那些遊擊隊,或者地下工作者,在熙來攘往的鬧市人群裡,製造事端,搞成一片混亂,然後趁機遁走的鏡頭,就不禁思索:倘不是他們共產黨的氣味少一些,就是我身上那種要不得的人道主義多一些,反正,我于而龍決不幹使群眾遭殃的事。 那五個人問他:「怎麼辦,支隊長?」 「下河,截條船,走!」 「碰到水上員警怎麼辦?」 「硬沖!我們的槍也不是吃素的。」 他們從藥鋪閃了出來,踅進一條小巷,穿過去,來到河邊。正巧,一條由荷槍實彈的保安團押解的船,從他們面前駛過。 「截住它——」于二龍發出命令。 「站住!把船靠過來,老子要搜查!」一個戰士用罵罵咧咧的腔調吆喝。 誰知船上的偽軍不買他們的賬,竟然回敬了一句:「瞎了眼啦?也不看看是誰?」 「老子們要抓于二龍,你敢不停船讓檢查,別怪我不留情面!」那個戰士手槍一仰脖,那個偽軍的大蓋帽給掀掉在河裡。如此準確的槍法,嚇得他腿都軟了,跌坐在艙板上。立刻,船艙裡又鑽出來三四個偽軍,但是一看岸上並排站著的六個人,虎視眈眈,手裡的短槍都張開機頭等著,知道吃生米的,碰到吃生稻的,遇上厲害碴口了,便趕緊嚷著:「別誤會,別誤會!」把船向岸邊靠攏。 等於二龍跳上了船,老天哪!萬萬想不到王緯宇被捆綁得結結實實,屈著身子,坐在艙裡。他真想踢上兩腳,痛駡一頓:「看你辦的好事,全給弄砸鍋了——」本想要跟這位二先生算帳的,但是他一句話說出口,于二龍什麼也顧不得了。 王緯宇冷冷地說:「你來晚了一步,政委他——」 于二龍半蹲下來,扯住那五花大綁的繩索:「告訴我,老趙他,他怎麼啦?」 「他,他被大久保弄去處決啦!」 「啊!」于二龍失聲地叫了出來。 這位石湖播火者,最早來石湖地區開拓的共產黨員,終於把他的鮮血和生命,獻給了災難深重的土地。 ——趙亮同志,我的過錯呀…… 于二龍後悔死了,為什麼不堅決攔阻他進城?為什麼讓他單獨執行任務?他恨不能動員更多的人站到共產黨一邊來,站到革命隊伍裡來,所以他要到城裡去開展工作。可是他是個江西老表,他的口音把他暴露了,而落到了那條豺狼手裡。他死得太早了,還不到三十五歲的播火者呀!就這樣離開了石湖。最後他的頭顱掛在了縣城西門,也許他還能看到波濤起伏的湖水吧?哦!他那像石湖一樣寬闊的無產階級情懷,恨不能使所有能站在革命行列的人,都喚醒心靈深處的革命激情。可是他自己呢?他那個贛南山村裡的家還在嗎?他那個赤衛隊的伢子還活著嗎?他的家人、親屬能知道趙亮僅有的骨骸,埋葬在縣城北崗的陵園裡麼? 「將軍」也記不得他的原籍了,儘管那是于而龍很久的一項心願,應該去一趟江西那崇山峻嶺之中尋找探詢。然而,「原諒我吧,親愛的趙亮同志,連石湖我也是隔了三十年,才第一次回來呀!」 于二龍鬆開了王緯宇,現在,責備他還有什麼用呢? 「鬆開我,混蛋!」他掙扎著要解掉身上的繩子,見於二龍不幫忙,惡狠狠地罵著。 趙亮的犧牲,使得遊擊隊長六神無主了,橫直不能相信他會死。那樣一個結實的車軸漢子,能把于二龍從砒霜毒酒裡搶救過來,能把死神從蘆花身邊趕走,能把於蓮由溺斃的命運裡解脫。照理死亡應該和他無緣的,然而,他偏偏死在屠刀底下,身首異處地犧牲了。 王緯宇用腳踢他:「聽見沒有,給我解開繩子!」 「不——」 他誤會了:「你要拿我怎麼樣?」說著他古怪地笑了,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好極了,他們捉我去請功,你們要跟我結帳,豬八戒照鏡子,內外不夠人,哈……」 于二龍真拿手槍去捅他一下,差點沒把他的魂靈嚇出了竅,臉刷地一下變得死灰死灰的,好在船艙裡光線暗淡,不引起人注意。 「笑什麼,住口,先委屈你一會兒,得過了水上員警的柵子口。」 他又斜躺下去,拿眼睛瞟著由於得悉趙亮死訊以後,仿佛受到沉重打擊的于而龍,半天,冒出一句:「給我一把刀,讓我回城!」 「你打算幹什麼?」 「給趙亮同志報仇,殺了王經宇,哪怕同歸於盡。」 于二龍後悔當時為什麼不扔給他一把匕首,每個人都帶有的呀! 趙亮死了,蘆花卻活著回來了。 當他們平安地以押解罪犯的名義,渡過了水上員警的檢查,過了柵子口,釋放了那幾個偽軍,回到石湖,在宿營地,以為該拿錢贖回的趙亮,倒沒有回來;以為在蘆葦蕩陣亡的蘆花,卻出現在人們眼前。 早晨,他們六個人是在哭聲裡出發的,傍晚,又在一片哭聲裡回到營地。蘆花倒是強忍著,在湖邊站立,望著縣城的方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使淚水流出來。但是,于二龍把那藍布裹住的五塊銀元,掏出還給她的時候,她再也撐不住,嚎啕地跪在地上大哭起來。 以後她整整地為趙亮戴了一年的孝,因為這位忠誠的紅軍戰士在石湖沒有一個親人。同時,她有點迷信地認為:那一天她完全不可能活著回來,鬼子就在她潛藏的水面上來回搜索,盲目地射擊著,但她能逃出命來,是由於趙亮代替了她。會有這種可能麼?可被趙亮在冰窟窿旁邊,指出一條生路的蘆花,偏要那樣想,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望海樓的酒宴是赴不得的,飯菜也許是難得的美味,但想起高懸在城門上的人頭,再好的奇珍異饈也索然無味。看來,三個同時代人都在懷念那位江西老表,那個背著小鋪蓋卷到石湖開拓的革命者。 老林嫂說:「要是老趙活著——」 江海淡淡一笑:「活著也未必能強多少,他比誰更東郭先生些。」 「幸好這世界上還是人多狼少,要不然那些畫地為牢,惟我獨尊,人人皆敵的傢伙更有理了。」 老林嫂自然不理解他倆的對話,但她對鵲山上的狼,倒是有深刻印象的,便問道:「你們說的什麼狼啊?」 兩個遊擊隊長笑了,站起來,望著鵲山老爹,似乎那歷盡滄桑的過來人,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老林嫂好像也悟到了一些,便說:「先別管狼啦,還是談人吧!書記忙著擺筵席,顧不上來接你們,我看坐船回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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