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二龍,二龍,你怎麼啦?聽我給你講完。『要永遠記住這個教訓啊!』這不是我的話,是那位老紅軍講的。他長征沒有死,抗日戰爭沒有死,解放戰爭沒有死,十七年建設社會主義祖國沒有死,但是,十年前,他背石頭給累死了。大口大口咯血,連醫院都不讓送,最起碼的人道主義都談不上。罪惡啊,二龍,應該說,那都是一代精華呀,活活給摧殘了。生者如此,死者更談不上了。我們一齊在挖蘆花的墳,那位老紅軍講:『記住啊,江海,要永遠記住這個教訓。我們黨走了那麼多彎路,受到那麼大損失,有時並不是失敗在敵人手裡,常常就是這樣一鍬一鍬地,自己動手毀滅自己啊!』二龍,想到蘆花最後落到一個曝屍露骨的結局,我們許多同志流著淚離開了她。」

  于而龍緊緊追問:「後來呢?」

  「後來,還沒來得及等我們求人去收殮蘆花同志的遺骸,第二天早晨去一看,什麼遺骨殘跡都不見了,想必是夜間,被那些人揚散了,只剩下一塊孤零零的石碑。

  「沒過多久,我們成了公路工程隊的普工,背石頭,一天一天地修到了三王莊。那位老紅軍,一邊咯著血,一邊對我說:『江海,我們還能為故人做些什麼呢?這塊石碑,眼看著要被壓路機,推倒埋下去當路基了,咱倆偷偷地把它抬到一邊藏起來,留給後人做個紀念吧!總有一天會豎立起來的,反正我是瞧不見了,可我相信,准會有那麼一天的。』他望著霧濛濛的石湖說:『霧消去以後,歷史,就是最好的見證人了。』可是,二龍,你也別難受,即使這一塊殷紅色的石碑,也不曾保留下來,老紅軍病重以後不久,他精心保管的石碑,也失去了蹤影。」

  「全完了?」

  「全完啦!」

  「一切一切都沒有留下來?」

  江海抱住腦袋,痛苦萬分地說:「怪罪我吧,二龍,我沒有保護住她呀!……」

  石湖起風了,浪濤一陣高似一陣。于而龍佇立在湖岸邊,敞開衣襟,任強勁的風吹著。此刻,他的心和石湖一樣,波浪翻滾,起伏不定,久久地不能平靜。

  哦!多麼嚴峻的歲月啊!

  ……

  【第五章】

  第一節

  風越刮越大,浪越卷越高,那條小舢板,在風浪裡,顛簸得越來越厲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于而龍望著在浪濤裡一會兒沉沒,一會兒浮升的舢板,聯想到一生走過來的漫長道路,倒和這條在浪花飛沫間掙扎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從來也不曾有過風平浪靜的日子。命運早給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塊燒紅了的鐵塊,在砧子上只有無盡無休的錘打鍛壓,哪怕還有一點餘熱,一絲殘紅,敲擊就不會停止,除非徹底冷卻了,命運的鐵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許隨著冷軋技術的發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來放在鐵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煉了。

  那位抱住頭的地委書記有些失悔了:「也許,二龍,我不該講的。糊塗著,固然是個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們終究是鐵,應該經得起敲打。」

  他站起來,走到地委書記跟前,兩個人並肩迎著那愈來愈烈的勁風站立著。聞得出,這是順著晚潮而來的海風,有一點點腥,有一絲絲鹹,生活也是這樣,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還包括殘酷的血風腥雨。「鐵永遠是鐵,但最可惜的,我們失去了時間!」

  那條在風浪裡出沒的小舢板,已經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他們先看到坐在船頭的老林嫂,然後,秋兒——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幫著于而龍釣魚的小助手在喊叫著:「二叔爺,二叔爺……」那模樣,那神態,多麼像小石頭,多麼像鐵生,也多麼像老林哥呀!

  舢板劃攏過來,先躥上岸來的,卻是那條搖著尾巴的獵狗,汪汪地圍繞著于而龍歡躍地跳蹦,顯得極其親昵的樣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頭頂著這位舊日的主人。因為它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獵人。會打獵的人並不急於扳槍機,而是等待、逡巡、跟蹤,耐心地潛伏在草叢裡,忍受著蚊蠓襲擾,瞄準著。這條純種的獵犬,從於而龍眼裡和習慣的動作裡,看出了這種戰鬥姿態。但是,它同這位老主人一樣,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經白白地虛度過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著一根棍子,于而龍估計她一定會很生氣,迎上前去,等待著她瓢潑大雨式的責難。從昨天下午離開柳墩,已經整整二十四小時不照面,連去向都未曾告訴她一聲,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但她笑著走了過來,本來她倒是有一肚子氣的,為尋找下落不明的于而龍,她幾乎劃著舢板繞遍了石湖周圍幾個村莊。現在一看,沼澤地裡,只有兩位當年的遊擊隊長,孤零零地迎風站著,一下子,好像歷史倒退回去三十多年,她那候補遊擊隊員的生龍活虎的神氣恢復了。

  再不是昨天在飯桌上,有王惠平在座,那副呆呆蔫蔫的樣子了,她爽朗地招呼著:「啊!你們兩個隊長,在開什麼秘密會啊?」

  「又是事務長打發你給我們送飯來了?」于而龍也是觸景生情,說出這句話的。但是話一出口,翻悔莫及,不該提那個樂觀忠誠的遊擊隊當家人,也許會觸動老林嫂的心。

  不過,老林嫂倒不曾在意——「謝天謝地!」也許于而龍苦頭吃得太多了,深知心痛是個什麼滋味,所以他懂得珍惜了生怕碰傷誰的心。老林嫂沉浸在回憶的激動之中,好不容易有這塊清淨地方,離開惱人的現實遠了一些,不再為眼前扯腸拉肚的事,勾惹起許多不愉快,倒使她感到輕鬆多了。再加上女性的那種天然規律,隨著年事日高,在她的心裡,做妻子的感情,就要逐步讓位給做母親的感情,所以儘管于而龍提到了老林哥的名字,她也沒往心裡去。相反,眼前的情景,倒使她回憶起動人的往事——當現實是苦惱和麻煩的時候,就容易思念逝去的黃金年華。那時候,濱海和石湖兩家經常互相配合行動,兩位隊長斷不了碰頭磋商,為了保密,就得選一個僻靜隱蔽的地點,於是照料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高高興興地回答著:「帶來啦!帶來啦!」她回頭去招呼拴船的孫子:「秋兒,快把那馬齒菜餡餅拿來!」

  酸溜溜的馬齒莧,並不十分好吃,然而吞了一肚子生蝦肉的兩位隊長,可能因為是熟食,有點煙火氣,狼吞虎嚥,倒吃得十分香甜。

  「比你的望海樓怎樣?」于而龍問。

  「妙極了,今天我算開了洋葷,嘗到了石湖美味。」

  「要是有把鹽,有口鍋,我下河給你摸魚捉螃蟹,來個清湯燉,保管你把望海樓甩在腦袋瓜子後邊去。」

  刹那間老林嫂臉上生起陰雲:「望海樓正為你們忙咧!」

  看來,她想逃避現實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於煩惱就不存在,為了尋找于而龍,擔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兒,惹了一肚子氣。一想起那張灶王爺的臉——對待他的子民,永遠是那金剛怒目的模樣,給個餑餑也不帶樂的,她心裡就堵得慌。昨天夜裡打電話,還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只能找到他秘書,下午,連秘書都找不到了,說是都去望海樓忙著張羅去了。虧得她在那飯館裡有個遠房親戚,求他去請縣委書記聽電話,那親戚十分為難地說:「王書記忙得腳丫朝天,說是要招待三位上賓,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計呢,我可不敢去驚動他。」

  三位?她望著眼前的于而龍和江海,除了他們兩個,那第三位是誰呢?是個什麼樣的貴客呢?她可以肯定,准是個了不起的人,因為王惠平決不交那些毫無用處的角色,那麼是誰呢?她,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的。

  「為我們準備?望海樓的宴會可是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實在是多,幹嘛非拖你到望海樓去大宴呢,可能他記性也不太好。」

  「能夠忘卻,算是一種幸福,我們倒楣,就在於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個地方,兩種截然不同的回憶,歡樂和痛苦,高興和憂愁,一塊兒湧過來。望海樓,蘆花和王經宇鬥過法,同樣,王經宇也請我去赴宴,為的是贖趙亮同志。老林嫂,你還記得麼?

  「怎麼能忘呢?二龍,忘不了,他爺爺那只火油箱子,直到今天還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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