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四一


  「好吧,你現在有耐性聽下去了。

  「那一年,我去省裡開會,會後,因為我那點病,年輕時鹽粉吸多了,誰知在肺裡長了個啥玩藝?結核不像結核,腫瘤不像腫瘤,省委便讓我徹底查一查,住了院。

  「大概過了不久,石湖的波浪受到那陣強颱風的影響,一浪高似一浪。突然有那麼一天,來了幾個胳膊戴著紅箍的年輕人,為首的是一個姑娘,要押解我回到地區去。押解,你聽見沒有?一下子成了囚犯,真是比黑暗的中世紀都不如,那時至少還有個宗教裁判所;現在,好,什麼時候變為罪人,連自己也不曉得。

  「當時,我很想給那姑娘一記耳光,但是舉起手來,又放下了,倒不是我軟弱,不敢打人;也不是我性格變得馴良,對女性講究禮貌。不,我把她認出來了,她是主動要求從省會回到縣裡工作來的,在某些方面,我們還有著共同的語言,因為她特地來地委向我呼籲過保護石湖資源。他們那幾個青年,氣勢洶洶,好像我們革了一輩子命,革出天大的錯,他們吃了十幾年安生飯,倒吃出功勞來了。看那一個個的神態,至少是半癲狂的神經質人物,惟獨那個姑娘還比較清醒,她臂膀沒纏尺來寬的紅箍,也不炫耀胸脯上碗口大的紅牌牌,而是客客氣氣地問:『還認識我嗎,江書記?』「『好像見過一面。』

  「『不錯。』

  「『在保護魚類生存的問題上,我們應該說是同志。』

  「『噢!對不起,現在和你談不到同志二字,請吧,收拾收拾,跟我們回去。』

  「『你們沒看見嗎?我在住院。』

  「『用不著你提醒,我們知道。』

  「『如果有什麼問題,等我出院再談——』

  「她瞪起雙眼,露出石湖姑娘的野性,聲嚴色厲地警告:『我們是來勒令你回去低頭認罪的,醫院不可能是你的防空洞。』哦,她以為我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笑著對她的同伴說:『看見了吧,大人物的內心更空虛,更膽怯。』說實在的,我有生以來,還不曾這樣被人當面奚落過呢!」

  于而龍不感興趣地問:「江海,你說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也許你說的那位保護魚類的姑娘,我倒見過一面。」

  「哦?」他多少有點驚訝地說:「見過她了?那好,馬上轉入正題。於是我被她押解著,由省裡到了地區,然後,又由地區到了石湖。很榮幸,在作為階下囚的航行途程中,會晤到一位老朋友,你猜是誰?」

  「誰?」

  江海伸出兩隻手指:「我是被內河小輪船統艙裡的氣味,熏得實在受不了啦,到甲板上來透透氣,他老先生正好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真可笑,老朋友見了面,使我忘了情,張開兩臂,把他擁抱。直到他在我耳邊,輕輕告訴我:『老兄,那些押解你的人瞪眼啦!』我才醒悟一個失去自由的罪犯,這樣不管不顧,太不知趣了。

  「那個姑娘走過來盤問他:『幹什麼的?』

  「他笑嘻嘻地反問:『你說我是幹什麼的?』

  「『還用問嗎?帶長字的人物,一套號的。』

  「王緯宇一樂,掏出一封介紹信。鬼知道他從什麼途徑,搞到這麼一位重要人物親筆寫的信。乖乖,那可不得了,別看頭銜不大,小組成員;職務不高,一個十七級小幹部,可是,哪怕他放個屁,馬上全國傳誦。哦,你瞭解,我們是小地方的人,是沒有見過多大世面的。那姑娘一看那封信,二話沒說,立刻向王緯宇伸出了手:『哦,原來你是我們這個司令部的。』你想想,他那兩片子嘴,死人都能說活,何況這樣一個天真幼稚的姑娘呢!」

  「你呐?親愛的地委書記!」

  「我?自然還是回到底層的統艙裡去,聞那雞鴨屎的臭味去了。」

  兩位遊擊隊長哈哈地笑了……

  「看見了嗎?一條舢板正朝咱們劃過來!」于而龍站起來,也不知道船上的人能否聽到和看見,揮動著雙臂,大聲疾呼地喊著。

  江海也忘了他的矜持莊重,脫下褂子來當做旗子揮舞。「哦,他們發現了,看,豎起槳來給我們打招呼呢!這下我們不至在沼澤地裡過夜了。好,我也該結束我的故事了,大概過了兩天,他們把我從縣城押解到三王莊,押到了村西銀杏樹的底下,押到了蘆花同志的墓前。在那裡,聚集了好幾百人,不,簡直是近千人的浩大場面。當我在刀槍劍戟的前擁後護之下,通過密密麻麻的人群,來到臨時搭起的會場台前的時候,定睛一看,我才發現,一夜之間,我們共產黨的地委、縣委、許許多多的領導幹部,全成了罪人,囚犯,站在被告席裡了。

  「但是怎麼也想不到,站在我們行列裡的,竟還有那位躺在墓裡的女指導員……」

  江海沉默了。

  于而龍望著這位老戰友,也不做聲,顯然他急於想知道下文,所以不再打岔,盼他馬上說下去。

  「是我的過錯呀!二龍,沒能保護住她,其實,我本意倒是為了維護她的呀!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女孩子跳上臺了,向群眾講話。二龍,你簡直無法想像,從那副漂亮的臉上,從那張秀麗的嘴裡,會噴出那樣惡毒的語言。我絕不是給她解脫,至今,我也認為她是在說著別人的話,她說:『為什麼直到今天,三王莊還不通公路?為什麼公路修到離三王莊不遠,就停下來?為什麼要改變原設計方案?

  為什麼?大家想過沒有?根子在什麼地方?鄉親們,看看吧!問題就是她——』她指著那塊矮矮的石碑。

  「她從檯子上蹦下來,跳到蘆花的墳頭上,力竭聲嘶地喊:『鄉親們,就是這麼一個死人,擋住我們的路,要不把他們推翻打倒,我們就休想邁步。江海,你交待,為什麼要讓公路繞過三王莊,難道她是皇帝老子嗎?她是誰?她是什麼人?就碰不得,動不得——』

  「我對著人山人海的群眾講:『只要上三十歲的人,誰都知道:她是石湖支隊的女指導員,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是把生命獻給我們石湖的革命烈士!』我轉過臉去對她說:『年輕人,你不覺得害羞嗎?這樣來踐踏一位革命先烈,你心安嗎?……』

  「哦,她又蹦回檯子上去,說出來的話,差點叫我背過氣去。不錯,公路是我讓改線的,免得驚動九泉下的英靈,即使有天大的錯,刀砍斧剁,由我去領,跟蘆花有什麼關係?可是從她嘴裡,吐出兩個什麼樣的字呀?二龍,你不要激動,她當著數百鄉親高聲喊叫:『她不是革命烈士,她不是共產黨員,是叛徒,聽清楚了嗎,是叛——徒。』」

  于而龍登時覺得一盆污泥濁水,沒頭沒臉地沖著他潑了過來似的把兩眼糊住了,天全黑了。

  「你不要激動,二龍,都是過去的事了。鄉親們心裡是有數的,她說完了那句話後,全場鴉雀無聲,緊接著,有好多上歲數的老鄉,我親眼見到的,低著頭,拉也拉不住,攔又不好攔地走了。

  「也許因為這樣,不知是誰在背後出了個招,非要我們這些罪人,當場刨墳毀屍立新功,每人給了一把鐵鍬,叫大家立刻動手挖蘆花同志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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