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啊!老林哥那只裝著銀元的「美孚」煤油鐵桶,閃現在這三個同時代人的腦海裡。

  于而龍似乎看到老林哥邁著沉重的步伐,向灰濛濛的雨霧裡走去。遊擊隊長的心一下子緊縮了起來,說句不好聽的話,是他驅使著,簡直是強逼著老林哥去的。他,一個支隊的領導人,在趙亮被捕以後,中心縣委責成他全面負責,每一句話都成了命令。儘管江海也在場,他也是為營救趙亮從濱海趕來的,但終究是個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總不能當著眾多隊員叫于而龍收回成命。因為那錢是準備收買王經宇的經費,所以即使那雨霧裡有死亡在等待著,老林哥也必須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從九泉之下回來,揪住我的頭髮,狠狠地數落數落我,也許那樣,我心裡會感到輕快些,好受些。

  按說,于而龍自己也思索過,要論起辦蠢事,做錯事,整整四十多年,還得數在石湖打遊擊的時期做得多些,年輕,不免要莽撞些;熱情,必然會衝動。而且那是戰爭,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甚至戰士的生命。但是,那時的人要寬厚些,沒讓他坐噴氣式,或者頭沖下拿大頂;也不會把他關在電工室裡,打得魂靈出竅。他弄不通,差點在十年無邊的專政下送了命,難道罪過就是在王爺墳那片窪地裡蓋起來一座巨大的動力工廠麼?

  想起老林哥在雨霧裡漸漸走遠的形象,于而龍可真的懺悔了。

  從來樂呵呵不知憂愁的老林哥,多少年來一直當著石湖支隊的家,解了于而龍多少後顧之憂呵!只要有他在,那就意味著在長途急行軍以後,有一盆滾燙的洗腳水,和鋪著厚厚稻草的地鋪;在戰鬥中打得舌幹口燥,眼紅冒火的時候,准會有不稀不稠,溫燙適口的菜粥送上陣來。即使在彈盡糧絕的日子裡——遊擊隊碰上這樣的情況是不以為奇的,吞咽著鹽水煮草蝦,野菜糠團團,他那順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隊員們的胃口唱開來。

  然而那煤油箱子裡的銀元,有的是一塊一塊從鄉親們的荷包裡募集來的,有的是上級通過封鎖線調運來的,為的是營救落到敵人手裡的趙亮。王經宇像一條貪婪的紅了眼的老狼,拚命勒索。

  他在望海樓擺宴,等待于而龍,在那裡,交出第一筆贖款,五百塊鋼洋,贖回趙亮。

  約定去赴宴的時間快到了,偏偏出了岔子……

  通常是這樣,在危難困殆的時刻,無情的打擊並不總來自一個方面,已成強弩之末,臨近無條件投降的大久保,和掛上了忠義救國軍牌子的偽保安團,還在不停地追剿著石湖支隊。一九四三年的「清鄉」,濱海的日子不大好過,現在一九四五年,該輪到石湖難受了。哦,那是一個不大有笑容的一年。

  事情就發生在一次緊急轉移的行軍途中,老林哥那個裝著銀元的「美孚」油箱,跌進了湖中的塘河裡。天啊!這可把船上三個人嚇暈過去了……在霧濛濛微明的晨空裡,在細雨纏綿的石湖上,他們那分絕望心情,真是有天無日,茫然失措,不知該怎麼好了。

  一向比較沉著冷靜的蘆花,也慌了神,因為牽繫到一個人的生命啊!那時,她生孩子以後,身體尚未復原,所以就和老林哥一起,籌集糧草,管理輜重,安排住宿,燒火做飯。現在,眼看著一箱贖款落在滾滾的湖水裡,一點蹤影都找不到,能不動心麼?她很想安慰一下著急的老林哥,和那個怵怵怛怛的王惠平,可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五百塊銀元,對只用過毫子、銅板的窮苦人來說,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天文數字。

  王惠平,可不是現在的縣委書記,除了背影多少還有點相似,再找不到舊日那木訥、呆板、拘謹的模樣了。其實也不完全是他的過錯,那只去贖命的油箱,是沉甸甸地放在他腿前的。一個急浪,把船打得側轉過來,什麼東西都不曾跌落進湖裡,偏偏那只裝滿銀元的鐵皮箱子,仿佛鬼神附了體似的,骨碌一聲,好像長了腿似的邁過船幫,鑽進了塘河裡。他驚愕著,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

  「唉,你呀你……」老林哥第二句話都沒說,一頭栽進塘河,紮個猛子鑽進了湖底。

  前面,轉移的大隊人馬已經走得不見蹤影;後邊,掃蕩的鬼子正坐著汽艇,沿塘河一路搜索而來。老林哥從水下鑽出來,搖了搖頭,喘口氣;第二次又回到水下去尋找,那只「美孚」油桶,像一根針掉進大海似的杳無信息。

  鬼子的汽艇聲越來越響了,四周是茫茫一片湖水,無遮無蓋,藏身之地都難找到。蘆花也不贊成再冒險了,船上裝有糧草輜重,彈藥給養,要落在敵人手裡,遊擊隊在石湖堅持鬥爭就成問題。何況老林哥在水裡泡得連點血色都沒了,他萬一出點什麼問題,遊擊隊可是缺了根頂樑柱啊!

  等他們趕上了大隊人馬,來到了新的宿營地,老林哥呆呆地蹲在鍋灶旁邊發愣,再聽不到他那歡快輕鬆的小曲,以至灶坑裡的火苗,也那麼沒精打采的。

  于二龍獲知五百塊銀元掉進塘河的消息後,火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發作,是狂暴的大怒,如雷地炸開了。因為馬上就要進城赴宴,再也控制不住,除了未動手之外,什麼過火的話都從嘴裡噴吐了出來。

  ——原諒我吧,老林哥,你死後留下的惟一倖存的遺物,那頂新四軍的軍帽,還是從石湖戴走的。現在回想當時對你的態度,我簡直後悔死了,倒好像你是偷走五百塊銀元的罪犯,或者你是殺害趙亮同志的兇手一樣!

  怎麼能那樣粗暴地傷害忠心耿耿的老同志呢?憑什麼對多年來任勞任怨的老戰士大張撻伐呢?那些無窮的責備,沒完的抱怨,以及相當難聽的話,像雨點似的落在他身上。即使在戰場上,抓住敵人,哪怕剛才還拚死搏鬥過,也得捺住滿腔仇火,按照黨的政策,優待俘虜。可為什麼對自己隊伍裡的同志,對親如手足的戰友,對曾經為你不惜犧牲生命的親人,卻那樣無情無義,冷若冰霜,非但不講寬大,連半點迴旋餘地都不留呢?

  結果,于二龍下了一道鐵的命令:「怎麼丟的,怎麼去找回來,快,耽誤了你負責。」

  老林哥濕衣服還沒脫掉,失魂落魄的勁頭尚未緩醒過來,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但仍舊像列兵一樣,筆直地站立,敬禮回答:「是,報告隊長,我一定把它找回。」

  于二龍揮揮手:「去執行吧!」

  那時,難道他沒長眼睛嗎?還不致糊塗昏庸到那種程度,分明在場的戰士們,幹部們,甚至包括江海,都不贊成他的所作所為。明擺著是去送死,汽艇還未撤走,一個人有幾顆腦袋敢去開這種玩笑?抱著剛出世不久的於蓮,坐在灶台後邊的老林嫂,儘量把頭俯得低低的,免得隊長發現她滿眶熱淚,可以想像得到,她親眼看著丈夫去送死,心裡決不會好受的。

  「報告——」蘆花走了過來:「是我和老林哥一塊撤的,我跟他一塊去。」

  魯莽的指揮員,所作出的輕率決定,常是要用鮮血來補償過錯的。他們兩人,冒著天大亮時的密密的細雨,貓著腰從蘆葦叢中"水走了,很快,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湖蕩深處。

  這時,他開始懊悔了,難道不可以稍為等待片刻,等汽艇搜索過後再尋找,現在,把他倆送到鬼子眼皮底下,還能有生還的希望嗎?

  雨和霧擋住了他的視線,陰晦昏暗的天色,使他看不見,也聽不到他們的任何動靜。每一分鐘對他來講,都是難熬的;每一個人的眼光,在他看來,都含有責怪和不滿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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