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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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說些什麼呢? 于而龍想都想不到:度過了對他來說是最難熬的歲月,從剃成陰陽頭,到成為敲鐘人為止的苦痛歷程,是不容易的:現在,和煦的春光又溫暖了每個人的心窩,他居然提出要走,實在是不可思議。 「看看你器重的專家黨員吧!」王緯宇說得比較婉轉,不曾用拉進黨來等等粗俗字眼。 于而龍哪有工夫理他,把革委會主任撂在客廳裡,下樓找廖老頭去了。 二十多年來,于而龍不曾用如此高的嗓門和總工程師講過話,甚至和他大發雷霆的時候,也得自覺收斂降個調。于而龍那該死的脾氣,跟誰少吵過架呢?現在,幾乎是大吵大喊,也不怕隔音性能不良的樓房,傳到在樓上客廳裡坐著的客人耳朵裡去。——讓他笑去吧,那只號喪的烏鴉!「收回你那個愚蠢到家的念頭,老廖,我懷疑你神經是否健全?理智是否正常?你在歇斯底里,明白嗎,簡直糊塗到了家!你老天拔地的跑到外國去做什麼?列寧都勸那個唱低音的夏裡亞平從美國回到俄羅斯,可你,老兄,倒要遠離祖國。去把申請書討回來,馬上去,王緯宇就在樓上我家。」 「不!」廖思源知道于而龍是最難通過的一關,二十多年來,命運使他們緊緊扭在一起,那種分不出是友誼,還是愛情的相互之間的關係,會對他產生相當強的影響。如果于而龍執意不讓他走,真害怕自己沒准會動搖的,他咬定牙關,不退讓地聲稱:「那是經過我深思熟慮以後,才作出的決定。」 「狗屁決定!」于而龍嚷嚷著,聲震屋宇,如果說剛才是G調的話,現在的腔調起碼夠上升到D調了。「一張技術圖紙,也許你拍板說了算數;在政治上,你是小學生。不,辦出這種傻事,只有幼稚園孩子的水準!」于而龍在他房間裡轉來轉去,一腦門官司,看什麼也不順眼,尤其那電爐上熬著的中藥,咕嘟咕嘟地冒泡,似乎在嘲笑他多管閒事。 「好了好了,咱們不要吵架!」 「誰跟你吵來著,就聽你一個人嚷嚷!」 廖思源看著從不服輸認帳的于而龍,想起他在優待室裡共同生活的兩年,竟然學會了英語,那頑強不屈的勁頭,看樣子一定要拚命說服自己的。 「好,我們來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吧!老廖,你百分之百地錯了。你不應該走,柳暗花明又一村,現在,中國有希望了,我們已經看見曙光了,一句話,從黑斑鳩島上熬過來啦!——記得跟你講過我這段往事吧?怎麼偏偏到了光明普照,大地回春的日子,你倒想出了餿不可聞的主意呢?」 「正是現在,我才走。」 「糊塗!那麼艱難的日子,你倒挺得住?」 「那時,我也想過走的念頭。」廖思源沉默了一會兒以後,聲音更低了。「當我終於知道她已經離開人間以後——」他看了一眼桌上鏡框裡的速寫像,那是眼睛睜得很大,有著驚奇夾雜惶恐感情的廖師母,于蓮憑記憶裡的印象,畫出這位沒有等到丈夫放出來的可憐的妻子。 「當時,你為什麼不走?你女兒來過信要你去,在優待室,你給我看過。」 「我想過。可是那時候提出申請走的話,我的良心不允許。」 「為什麼?」 「我不能只顧自己逃生,而工廠,是我們兩個一塊搞的,有罪同當,不論多大過錯,我也該承擔我的百分之五十的責任。一古腦兒全留給你,罪過你一個人頂,懲罰你一個人受,我做不出那種事的,那不是君子行為。可憐哪,到時候,連遊鬥都沒個伴,那是不是太孤單了?」 于而龍直搖頭,他不喜歡知識份子這種孤高耿介的古道熱腸。 「……再說,你是我結識的第一個共產黨員,又一塊合作了二十多年,在優待室裡朝夕相處了好幾載,既是難友,也是知己。你說我能撇下你,拋棄朋友,背叛同志嗎?那太缺乏一點做人的基本道德。現在,當然不同了……」 他聽著聽著停住腳步,望著在動力學上有很深造詣的專家,是一位知識份子味道多麼濃厚的老夫子呵!他想起那位死在敵人屠刀下的秀才老先生,他們有著許多共同之處,最明顯的,就是那種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經過數千年文化教養傳統的薰陶,而形成的知識份子特有素質——「士為知己者死」的古色古香的感情。 要不得啊!老兄…… 「不對,老廖,你這種過時的感情拉倒了吧!著眼點不應該放在人與人的相互關係上,這些恩恩怨怨對於大局來講,是小而言之的東西。我謝謝你的關切,要懂得,我也是那種不值得提倡的人情味多了一點的人。『將軍』早批評我好感情用事,我來到屋裡同你嚷嚷,就充分說明我的弱點;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要來,因為一步棋往往決定全域,老廖,你要慎重再慎重啊!」 他握住于而龍的手:「老於,原諒我吧,我實在有點辜負你,對你不起——」他的語音顯出不大自然的樣子。 于而龍不耐煩地甩開了廖思源,動作幾乎有點粗魯,他討厭婆婆媽媽:「為什麼?到底為什麼?」他迫切想找到原因,關鍵在什麼地方?日子好過了,他怎麼倒要走了? 「我太老了。」 「誰也不年輕。」 「心靈上的傷痕,是永遠也不能癒合的。」 「老廖,打碎牙,往肚內咽,死過的人,難道還怕死嗎?」 他沉重地歎了口氣:「回天無力,老於,讓我走吧,我還是走了的好……」 是這樣嗎?也許。那麼無需再問了,他,可能太傷心,太疲倦,也太悲觀了。 當初造這座寺院的人,決想不到幾百年後,會有這樣一對朋友,處在這樣的心情裡憑欄遠眺的。在他們身邊的一塊山石上,迎面刻著「莫回頭」三個蘇東坡體肥放大字,那原是鼓舞參拜的香客,沿著崎嶇山路繼續往上攀登。但是于而龍卻目不轉睛地思索著那言簡意賅的三個字,想著在人生的途程上,有時倒需要回過頭去,看一看自己走過來的路。 他不禁思索:「為什麼一個遠涉重洋,幾經轉折,才回到祖國的工程師,在度過了二十五個春秋以後,又要離開這塊他灑下過汗水的土地呢?」 在王爺墳那一片爛泥塘裡,廖思源有時連「狗子他娘」都不騎了,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而且永遠保持他那紳士派頭,穿得乾乾淨淨,鬍子刮得溜光,剛來時還改不了那打領帶的習慣。他那同樣是上頭漏雨,腳下泛漿的工棚辦公室,也要收拾得比其他屋子整潔。炮彈殼做的花瓶裡,警衛員總給他采一些野花插上。他白天設計未來的工廠,在藍圖上繪出他將來挨鬥、坐噴氣式的一個個車間;夜晚還得給抽調來的科技幹部講課,如今那些高足,遍佈全國,有的還成了專家。那時,一些外國公司或研究機構,還總給他唱些海妖的引誘之歌,他站在齊膝深的泥塘裡宣佈:「哪兒我都不去啦,王爺墳是塊磁鐵,把我吸引住了。看,我的腳已經陷在裡面出不來了。」 看他在泥漿裡掙扎的狼狽相,于而龍逗他,那時,他倆剛剛開始熟悉起來:「你應該把你脖子上的套包子解掉,不嫌憋得慌,滿頭大汗。」 警衛員在一邊牽著馬偷笑。 知識份子有時真是無知得可怕,側過臉來問道:「什麼?你管領帶叫套包子?」 小鬼忍不住揭發:「廖總,師長拿你開心,只有牲口,才用套包子。」 他絲毫不介意:「當一頭革命的牲口,在泥塘裡奔走,也未嘗不可。」 但是,他奔走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到了七十年代,雖然手腳被捆住了,但還沒有發明一種可以捆住腦子的辦法,所以他的腦子還在奔走。他做氣功嗎?不!他在打坐嗎?不!他在思考他摸索了一輩子的動力理論。但是,他現在,停下了腳步,不再奔走了,明天,就要離開共同生活過二十五年的土地、工廠、同志、朋友,離開祖國。走到這一步,怪他自己麼?當然,他是不應該走的,話說回來,難道僅僅是他個人的原因嗎? 社會有時是個教員啊…… 走吧,走吧,于而龍現在倒不那麼堅留他了,在政治鬥爭的漩渦裡,他,一個只顧學問,無暇旁騖的知識份子,永遠是個失敗者。 要不然,就是這個或那個運動的犧牲品。 看,在下麵院落裡的花叢中,席地而坐的王緯宇,正擎著酒杯,像葛天氏之民那樣,無憂無慮地高談闊論,聽不清他在講些什麼?看他那趾高氣揚,有恃無恐的神氣,可以估計到老徐,和比老徐還大的人物,仍舊很健康,很結實。所以,他認為廖老頭的選擇,或許還不是那樣沒有道理。但是,無論如何,明天就要握別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問: 「老廖,當真你對這塊土地不產生一點點感情?」 沒有回答。 「老廖,難道你不惦著你親手建造起來的工廠?」 仍舊沒有回答。 「老廖,你對我們這些共事多年的人,真的捨得拋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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