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王緯宇說:「其實老廖並未把話講完,喝酒還有最後一個過程,該是冒酒臭了!」

  「確實也是如此,如今我也是第三過程的產品了。」他的平淡語音,使整個場面又冷落下來。

  「老廖,你多心啦!」王緯宇感到有些失言了。

  「不,你說得一點不錯,今天趕到這裡來,就因為你倆,一個過去的領導,一個現在的上級,難得在一起的機會,特地向你們辭行來的。」

  「廖伯伯,你終於還是要走?」

  「我不知該怎麼謝你這幅畫?我總算能夠帶著歡樂走了。」

  謝若萍關切地問:「批了嗎?」

  陳剴從口袋裡掏出來護照、飛機票:「呶,都辦妥了。」兩位工廠前後負責人沉默了,謝若萍充滿了惜別之情,不勝依依地問:「什麼時候啟程?」望著那一張孤零零的飛機票,突然想起了那位文弱的廖師母,她們倆一起度過那急風暴雨的最初幾年,她也曾陪過謝若萍在門後馬紮上守候丈夫。那是一位和善的,然而是軟弱的,總是像藤蘿一樣,要依傍著什麼的女性。兩口子一塊從國外衝破封鎖阻撓回來的,如今,只剩下廖總孑然一身地走了,他把她扔下了,難道能帶著骨灰盒走嗎?

  廖思源回答:「明天坐飛機去廣州,然後經香港——」

  人們都像啞了一樣,惟有鳥兒不理解人們的心境,在歡快地囀鳴喧鬧在廊簷花枝間。過了好一會兒,於蓮望著那幅即將完工的寫生,冒出了一句:「廖伯伯,不理解你為什麼執意要走?你以為歡樂只在畫面上麼?」

  「蓮蓮,我是個冒酒臭的人,殺風景啦!」

  十裡長亭,送別辭行,本是生活河流裡容易掀起的波瀾,往往要觸動人的心弦,何況像斷線風箏,遠涉重洋,從此一去不回頭呢?也許他不應該走,因為撇下的是母親似的祖國呀!但是,話說回來,他作出走的決定,總是考慮再三。肯定,他為這種割捨痛苦過,然而他還是下了狠心,一走了之,難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麼?二十五年,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會不在他腦海裡印下一絲值得懷念的印跡?有的,毫無疑問,甚至是很多很多。所以今天批下來,明天馬上離開,不打算多停留,免得在腦海裡生出許多猶豫,懊悔,來折磨自己。

  誰也沒心思把杯子舉起來了。

  于而龍站起來:「廖總,走走去吧,我陪你看看古廟吧,恐怕你還是頭一回來吧?」

  「是頭一回,但也是最後一回。」

  他們倆步出了芬芳的院落,沿著曲折的路廊,登上了另一層樓殿。在那裡可以眺望到西山坳裡的羅漢松,也可以瞥見到半山腰裡舍利塔的圓頂。低下頭俯視是緊貼大廟後牆的湍急的水澗,那位穿著紅白藍三色旗似的舞蹈演員,那位十二月黨人,那位左派,正在嘻嘻哈哈地照相玩。

  「怎麼?老廖,已經毫無任何挽回的餘地了麼?」

  不遠處的田野裡,一畦畦的冬小麥長得肥黑茁壯,廖思源把眼光落在綠絨似的麥苗上,落在壟溝裡背陰處餘下的骯髒的殘雪上,似乎不曾聽到于而龍提出的問題,又似乎已經答覆了地不再關切。

  「聽見我說話了嗎?」

  那位總工程師仍舊不回答。

  「好吧!」于而龍終於放棄了最後說服他的意圖。「那你就走吧!老夥計,我不再留你了……」

  大約在幾年前,王緯宇曾經拿總工程師的一份報告,來打趣他的時候,事後他問過書生氣十足的廖思源:「我不瞭解你高雅的意圖何在?非要當一名『二氧化碳』,打算達到個什麼目的?」

  「我確實感到我的心大大壞了,不具備一個共產黨員的條件,所以請他們新黨委討論,免得因為我而玷污了黨。」

  「你天真得太可笑,老廖。連小偷、破鞋、活王八都掛上了黨員牌牌,難道會多嫌你一個技術權威?自然,謙遜是種美德,發現自己不夠,可以再努力,可千萬不要犯愚,冒傻氣!」終究是二十多年的交往,他們倆習慣了直言不諱的談話方式,從來不拐彎抹角。

  「我們兩個反正有一個裝糊塗的。」廖思源說:「你認為黨還是你的我的嗎?我佩服你的自我感覺過分的良好,時至今日,真可憐,你還不能過組織生活。而我,運動一開始,就被『紅角』革命家開除出党了。黨已經不是我們的了,就像阿Q在土地廟裡一覺醒來,發現趙秀才,假洋鬼子都成了柿油黨,革命沒他的份啦!」

  于而龍的笑聲在老鰥夫空蕩蕩的房間裡轟轟地響:「你挺幽默!」

  「含淚的笑罷了!」

  他看著老頭的清臒面孔,那眼角的細碎魚尾紋,表明著經歷過的艱辛生活。他在國外求學期間,是靠自己在餐館裡洗盤子謀生的,那時窮得廖師母在親戚家寄居,也就是陳剴的家。廖思源的拿手好戲是削土豆皮,有時表演給于蓮和於菱看,他不愧是動力學權威,懂得怎樣利用最小的能量,取得最大的功率。手指,快刀,土豆,像魔術師般旋轉著,動作快速嫺熟,總引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但他只能為他認為是自己人的人,才表演特技的。

  于而龍可能也如此,只是對自己的人,才毫不見外地責備:「你不應該給他們製造笑話的機會。」

  「這不是笑話。」他回答:「我不配,也不能當黨員了!」

  「胡說——」于而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在五十年代生龍活虎的工程師,中央領導人握過他手,表揚了他的幹勁。特別在六十年代,別爾烏津領著他那一夥不告而別,工廠落到那種田地,像遭到強盜洗劫過的人家,連貼身褲子都失去了。哦!廖總工程師那時年富力強,精力旺盛,以致得了傳染性急性肝炎,轉氨酶指數高達五百,也不曾把他搞倒拖垮。那時他按高級知識份子待遇,發他一張購貨卡片,可以享受一些優異待遇,後來收回一看,他的卡片上全部是空白,一樣東西都沒買過。儘管那樣,他還是日以繼夜的滾在廠裡,用大鞭子抽都不走。當工廠終於造出了中國風格的產品,那大馬力的傢伙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時,大夥兒都圍上去向他這位設計師祝賀。因為別爾烏津幸災樂禍地預言過工廠可以關門大吉,現在照常運轉起來了,能不高興麼?人有人格,國也該有國格。「廖總,廖總,你真是個好樣的!」但他躲不迭地避著大夥:「別碰我,別挨著我,我是肝炎患者,會傳染給你們的。」然後,興奮地爬上機器,和他一向端莊的體態,沉穩的性格全不相同,緊貼著轟隆隆的心臟部位聽了會子,回過頭來,向趕來抓他住院去的謝若萍說,用的是拉丁語:「夫人,哦,尊敬的大夫,脈搏正常——」

  像這樣一個熱愛自己工作,熱愛革命事業的共產黨員,竟然會提出來退黨,起碼是反常的心理狀態。在許多人削尖了腦袋,往黨裡鑽以牟私利的時候,他卻要當廢料,當二氧化碳,豈不怪哉。

  「你不是發高燒吧?」他正告著。

  「我是說正經的。」廖思源頗為嚴肅的回答。

  現在,于而龍終於明白,他的痛苦折磨該經過多少時間的鬥爭,才得出今天的結果。

  隨後,在去年秋天,十月裡那個清冽的早晨,謝若萍為了使孤獨的老人,也享受到喜訊的歡欣,和於蓮一塊來到了樓下。

  正在做氣功的廖總工程師,起先不相信,繼續閉目入定,意守丹田,等到於蓮調皮地放開了勞辛的錄音講話,他的氣功無論如何做不下去了。

  畫家把答錄機湊到他耳邊,他站了起來,半信半疑地:「該不是愚人節的新聞吧?不,今天不是四月一日,而是十月——」他望著日曆:「是十月幾號來著?」

  一看寫字臺上的日曆,已經好多天沒翻過去了,於蓮開他的玩笑:「你這個當代陶弘景啊!『山中無日月,惟有白雲多』。」

  謝若萍嘆息,她想起廖師母,那個多麼愛自己丈夫的妻子,在這間屋子裡度過她生命最後時刻的情景。一個丈夫失去了妻子,就像在生活軌道上失去了重心,不免要傾斜: 側,把日子過得不像樣子了。

  「有一位元詩人,我認識他,他最後被國民黨槍殺了,曾經寫過一首詩,叫做《死水》,可能你不一定讀過,我給你念兩句:『這是一泓絕望的死水,春風吹不起半點漪漣。』蓮蓮,聽,像不像我?」

  「不!」於蓮大聲地反駁:「你那種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頹廢要不得,這股風會把你吹起的,一定——」

  過了不久,他倒真的吹起來了。年底,王緯宇來找于而龍,多少有些奚落的口吻,問著:「你幹嗎不攔住他?」

  「誰?」

  「鐘樓怪人。」

  「什麼事?」

  「他正式申請出國,到他女兒那裡去,和家人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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