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廖思源凝視著共了二十五年事的共產黨員,搖搖腦袋,朝那鐫刻著「莫回頭」三個大字的曲徑走去。

  他好像衰老得很,一個失去補天信念的人,步態龍鍾,孤孤單單地走了。

  那模樣,使于而龍回想起被王經宇殺死的鄭老夫子。

  是誰用一把無形的刀,砍向廖思源的呢?于而龍多麼痛恨那些製造罪犯,製造混亂,製造歇斯底里狂熱,製造荒唐邏輯的禍首啊!

  他不禁想起那些攻破巴士底獄的人,是怎樣把路易十六送上斷頭臺的?也不禁想起托爾斯泰在一部小說前面引用過的,那兩句《聖經》上的陰沉沉的語言:「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走吧!老廖,祝你一路平安!」

  ——至於我,卻是要留在這裡跟他們幹到底的。

  第五節

  花叢裡一陣紛亂,于而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現在算是有了足夠的體會,好端端的春遊,被她一陣喜怒無常的脾氣,給攪得興致全無了。

  等他回到庭院,在淡雅的香味裡,那兒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把自己作品撕得粉碎的於蓮,另一個是努力把畫拼湊在一起的陳剴。

  「怎麼啦?」

  她回答,若無其事地:「什麼也沒發生。」

  陳剴像拼七巧板似的在組合嵌攏著那些碎片,仿佛研究學問一樣的認真,但是那些碎片上的花瓣,也不知誰跟誰應該吻合到一起,然而又覺得不論誰跟誰都可以硬湊在一塊。在生活裡也是同樣,幸福的情侶被拆散,彆彆扭扭的夫妻非要捏著鼻子過下去。

  「別弄了,陳剴!」他敦勸著。

  陳剴站起來,抖掉那些紙上的花瓣,和從枝頭上落下來的真的花瓣,總結性地發表了一句感想:「藝術要比技術複雜得多。」

  于而龍忍不住贊同這個觀點,並且補充說:「而走上藝術創作這條道路,則更險惡!」所以他總認為:藝術創作多少有點類似登山運動,對於每個隊員所邁出的每一步,應該給予鼓勵,給予支援,而不應該在耳邊喋喋不休地指責,沒完沒了的教訓,甚至擺出一副教師爺的架勢嚇唬:「你這一步邁錯,跌下去就粉身碎骨啦!」雖然,也許出於一種好意,但那樣只能把人嚇退,永遠也休想到達頂峰。

  「但你幹嗎要撕畫呢?難道也是因為印象派嘛?」

  「你別問吧!爸爸。」

  陳剴突然冒了一句:「我太不善於辭令啦!」他轉向于而龍解釋:「因為我隨便發表了一點看法,生活要是也這樣美,就太好了。如果我有什麼說得不對的地方——」他望著於蓮,輕輕地:「請原諒吧,蓮蓮!」他慢慢地踱開了。

  于而龍本想喊住他,但是由於他一向持重,很少冒失,竟會如此親昵地稱呼「蓮蓮」,真有些不太理解。

  待他走後,於蓮哈哈笑了:「生活的美,不是寄託在願望上。現在還談不上真正的歡樂,幹嗎我粉飾現實?春寒料峭,他那快被驅逐的論文和本人,倒覺不出冷意?」

  「追求理想的人,不大注意那些卑微的細節。」

  「爸爸,你認識他嗎?」她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問題。

  于而龍望著女兒那張玉蘭花似的漂亮面孔,心中那個朦朧的影子隱隱約約:「我承認,確實是又陌生、又熟悉。」

  「爸爸,也許更難使你點頭了,一個右派家庭,還不夠,馬上又要有一個海外關係。」

  「啊!我想本來應該是他。」

  「現在,我需要你說一句話,爸爸——」

  於蓮望著他,那雙像蘆花一樣明亮的眼睛裡,流露出熱烈的、期待的、盼望著給予肯定答覆的神情。和三十多年前,沼澤地裡那扇形灌木林前,她生母的眼光一樣,只是多一絲詭譎狡黠。她接著說下去:「爸爸,假如他跟我一樣,也是結過婚又離了婚的呢?」難題放在了做父親的面前,他愣住了。

  在人們的腦海裡,存在著多少有形或無形的禁令啊!那些別人設置的,自己套上的精神枷鎖,重重地束縛住自己。既不敢對「正確」說聲「是」,也不敢對「錯誤」道聲「非」。哦,好比蝸牛一樣,背在心靈上的硬殼實在太厚太重了,以致在那樣明亮的眼光面前,都不敢正視,只好連忙縮回到自己的殼裡去躲著。

  但是,於蓮像她生母那樣,突然間爆破地沖出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爸爸,你知道什麼叫私奔嗎?如果你不答應的話……」

  「你有那個膽量嗎?」

  畫家的臉色倏變,葡萄架下那宣判的場面又出現在她眼前,但經過一連串生活上的不幸折磨以後,更加珍惜那可貴的真正愛情,可不能輕易地拋舍和割棄了。於是立刻和她父親擺出了一副決鬥的架勢。但是,她無論如何沒想到,那個雙鬢斑白的老遊擊隊長臉上,出現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他說:「蓮蓮,如果你認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話,你就誰也不要管地走你的路——」

  「爸爸……」于蓮撲了上去。

  然而三十多年前,當他還叫于二龍的時候,對於那個第一次剪掉了辮子的女戰士所提出的問題,卻缺乏回答的勇氣啊……

  現在,他已經回憶不出在沼澤地的雨天裡,對蘆花那熱烈期待的眼光,到底在思想裡轉過多少彎子,因為她本應是他的嫂子,因為母親臨終時的遺言?因為他哥是個太老實的可憐人?因為遊擊隊員和鄉親們的非議?因為不成文婚約的束縛?因為蘆花一定要自作主張?……以致本來應該回答的話,到了嘴邊,成了不倫不類的回答:「要大龍哥走,你就留著;要大龍哥不走,你就離開——」

  「你說什麼?」蘆花盯著他。

  「到濱海支隊,或者去抗大分校學習!」

  「你去嗎?」那雙亮得出奇的眸子凝視著。

  「我?」于二龍囁嚅地說不出話來。

  他有時自嘲地想過:孔夫子的書不曾讀過一本,可自己身上孔夫子的氣味倒很濃。為什麼把老房子的家抄得一塌糊塗而不敢非議?為什麼關在優待室裡受罪而不越獄逃走?為什麼對一連串的迫害逆來順受?為什麼不敢大聲說那是鹿,而不是馬?為什麼不能像年輕人,把鮮血灑在廣場上?為什麼不能殺人,像那老紅軍趙亮說過的那樣?

  是的,他缺乏突破精神上禁區的力量。但是,蘆花比他在愛情上要大膽得多,解放得多,敢於講出她心裡的話。

  「大龍哥走也好,留也好,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是他,我是我——」說著說著像決堤的水流,止不住地湧了出來:「二龍,咱倆生在一塊,死在一堆。我對你實說了吧,你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我是你的。二龍,從我見你的那一天起,我心裡就跟定你了。咱倆不分開,永生永世不分開。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了。我把心裡話,多少年的心裡話,全說給你,我……」

  如果不是一頂土黃色的戰鬥帽,在不遠處的草叢中移動,她一定還會接著說下去,儘管她不是石湖土生土長起來的,但也終於像船家姑娘那樣,大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

  「咦?你看——」蘆花吃驚地掩住嘴,指給他看那個緩緩移動的目標,由於是雨天,帽子的顏色變深了。起先,于而龍以為是一隻斑鳩或者鵓鴣,但是在石湖,野禽多的那年准是豐收年,多得會自己落進飯鍋裡來;然而到了災荒年,想尋一隻做藥引子都不得,獵人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哪來味美的下酒物?糟糕!他們終於像一句諺語說的:「盼什麼,沒什麼;怕什麼,來什麼。」認出來那是日本鬼子帶著披巾的戰鬥帽,而且不止一頂。僅是他們能夠看見,浮在草叢上的,數了一下,就有二十多個鬼子,正沿著他們走過的路,在沼澤地貓著腰潛行。

  敵人怎麼獲知開會的秘密?

  哦!可怕的不堪想像的後果……

  現在,兩位空降下來的遊擊隊長,坐在沼澤地裡一塊簇生著野慈菇的土墩上小憩,那亮藍色的花有著誘人的美,仿佛使島嶼似的土墩周圍,成了充滿神奇色彩的幻景世界。

  走累了,需要歇一歇,但停下來,小咬和蠓蟲的騷擾更加厲害了。

  江海揮舞著野蒿,轟趕著:「真的,想起來了,二龍,你們倆怎麼打響第一槍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