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穿著西服的廖思源,露出了人們久已不見的興致勃勃的神態,長期掛在他臉上,那種愁眉不展,負擔沉重,兢兢業業,謹小慎微,一副地道的被告面孔不見了。今天顯得輕鬆些,盤腿坐在野餐席邊,背靠樹幹,從提包裡拿出兩聽罐裝洋酒:「來湊個熱鬧,是我女兒捎來的。」

  看到了復活過來的老頭,那股神氣,以及罐頭上兩個穿著游泳衣的女人,夏嵐抬起屁股,道了聲失陪,背著一分鐘照相機,推辭說要給孩子們照相走了。于而龍笑笑,他瞭解,其實王緯宇最追求舶來品了,從來也不見他的左派太太,把那些洋貨扔到樓外來,以示革命的純潔。不過,比起老徐的夫人,夏嵐只能算個小巫,那位原來的親家母,竟然能在一座熙來攘往的公園草地上,全家人都玩得十分起勁的時候,她非要大家聚在一起,坐下來,捧著寶書,一齊高聲朗讀數段。於蓮那時還是他們家的兒媳,實在受不了眾目睽睽下的這種賣乖現醜的即興表演,一甩袖子,蹬車回娘家來,因為她認為太噁心了。

  她對於而龍說:「我那妖精婆婆,如果不是一種可笑的智慧衰退,就是天底下相當大的女偽君子,我弄不懂,這種義和團的狂熱和吃珍珠粉怎麼能統一起來?」

  「你那位公公呢?」

  「他豈敢例外——」

  于而龍想像那位對老婆服帖的大人物,捧書朗誦的形象,一定是很怡然灑脫的。于而龍想到這些,不禁嘆息,於今懼內成風,夏嵐毫無禮貌地離席,王緯宇只好無可奈何地報之一笑。唉,難道真要回到母系社會裡去?

  廖思源是經過沉浮的了,倒並不計較,只是嗔怒他那不安分守己的外甥,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其實陳剴正在廟門口,握著於蓮的手,呵呵地笑著,她望著他,他哪裡還有書呆子氣呢?一個相當可愛的「學者」,他誠懇直率,坦蕩磊落。正是那股毅力,幹勁,和毫不畏懼的拼命精神,使得於蓮著迷啊!

  徐小農也走了過來,向畫家——原來的妻子伸出了手,但是抱歉,於蓮不是千手觀音,一隻手握住畫筆,一隻手拉住陳剴,再也騰不出來,徐小農只好轉身回紅旗車裡取東西去了。好在對於蓮的任性,動不動就冷淡奚落自己,也已經習慣,根本不注意正在握手的兩個人,眼睛裡閃現出來的異樣虹彩。

  「聽說你打架去啦?」

  「媽的——」於蓮說:「我討厭狗眼看人低!」

  「我也是挨轟慣了,根本無所謂,從國外轟回國內,從首都轟回省會,又從城市轟回農村。他們怕我打架,那些老爺才轟我,可也不想想,我長著兩條腿,還會捧著論文回來的。」

  「看起來你跟我爸一樣,也是死不改悔!」

  這時,徐小農從車裡捧個錦緞盒子走來,於蓮真怵他的物質攻勢,那是他的拿手好戲,再加上有站腳助威的那對夫婦,她不由得想:又像那年在葡萄架下的陣勢一樣,誰知爸爸還會不會沉湎在副部長的夢裡?

  「快來快來!」于而龍向陳剴招呼:「你舅舅直怕人家把你已經轟走了!」

  「去年十月以前,倒有可能。」

  「現在也不是不至於。坐下,坐下,年輕人!」

  于而龍的熱烈情緒,使得于蓮心情寧靜一點,因為,他的票至今還是決定性的一票。

  徐小農也來到玉蘭花下,王緯宇趕忙迎上去,拖他挨自己身邊坐下:「怎麼來晚一步?」

  他指著不知裝了什麼寶貝的盒子說:「去取它了!」

  「啊,我擔心你會找不到這裡!」

  在一邊照相的夏嵐說:「哪能呢?蓮蓮簡直像座燈塔!」

  眾人團團坐下,一時間都找不到話題,大家各顧各的吃喝,這種場面很有點像在巴黎召開的三國四方會議。

  陳剴是個樂得清靜的人物,繁華的環境,和無聊的應酬,倒使得他苦惱。現在,他倒沒有考慮他的論文和設計,而是被那對眼睛的光彩,真像在國外長途旅行後初見國門時,把他吸引住了。於是,仿佛浮現出那長著白樺樹的原野,那一望無垠的凍土地帶,在車窗外沒人煙的單調景色陪襯下,為了一張不讓帶而偏帶的自己搞的設計圖,碰上了敢作敢為的於蓮那情景,歷歷在目。當時並不是因為她的臉孔是多麼充滿魅力,而是她的大膽潑辣,和敢於挑戰的性格攫住了他的靈魂。

  陳剴能夠繼續在國外求學,並不因為他父親的問題倒楣,是由於一位高級將領關照的結果,也許是一種報恩的行為,那個民主人士的家庭確實是為革命出過一些力的。但是,隨著那位高級將領在政治舞臺上的消失,陳剴也就登程回國了。

  「把圖給我!」於蓮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同情他,那時一塊回國的留學生,並不只是他一個呀!

  「你有辦法?」

  「當然,如果你認為有價值——」

  「其實純粹是賭氣,我自己搞出來的設計,為什麼不許帶走?」

  「那好,你來幫我,把你的設計裱糊到我的畫稿後面。」

  「裱糊?」

  「哦!那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學問。」

  愛情,在那漫長的旅途中開始成長起來。最初,他們倆只不過是一對惡作劇的共謀者,但是,中國的裱糊術,不僅使兩張紙粘合密貼在一起,這兩個人的心也在靠攏著。現在,陳剴想到自己又來到寺院,又來到玉蘭花下,這麼多年彼此都走了一條彎路,誰的生活都不幸福,責任究竟在誰身上?

  不錯,于而龍應該承擔很大責任,但是,他倘若要問:「孩子,你們自己的意志呢?為什麼要把命運託付在別人手裡,聽候裁決而俯首聽命呢?」

  那又該怎麼回答?啊,只有廣場方磚上那溫暖的血,才是真正的覺醒。

  然而于而龍不會來問的,他和廖思源談起一些往事,又回到五十年代的王爺墳裡去了。也許這是一種通病,人們不大願意勾起陰暗歲月的回憶,而總是容易懷念生命史中的黃金時代。啊,那些國泰民安的年頭確實讓人留戀啊!

  「你們倆在談些什麼呀,這麼熱鬧!」謝若萍看到大家枯坐著有些冷場,便以主婦的身份,想把人們用一個話題聚攏起來。

  「我們在探討騎馬術!」

  王緯宇說:「那是我們騎兵團長的拿手好戲。」

  「你還不要不服氣,五十年代初的王爺墳,四條腿的戰友可幫了我們忙啦,那一片窪地泥塘啊!」

  廖思源笑了:「所以你見我第一句話,就問會不會騎馬?」

  「是的是的——」于而龍哈哈大笑。「啊!想起來了,我正在王爺墳忙得不可開交,周浩通知我,要我洗刷洗刷,刮刮鬍子,穿套乾淨衣服,去火車站接你( 他不願提廖師母)。『將軍』在電話裡說:人家辭掉外國工廠的聘約,回祖國參加建設,要好好接待,要熱情歡迎,以後你們就一個鍋裡盛飯,一個桶裡喝水啦!」

  于而龍講著的時候,王緯宇抬頭看花,難怪,那還是五二年大規模建設的開端時期,他不在場,自然不發生興趣了。但于而龍卻很有興味地回憶著,也許,他含有某種用意吧?「…… 我問『將軍』,來人姓什麼?他告訴我,姓寥,寥寥無幾的寥,去掉寶蓋,加上——」

  「何必那麼繁瑣?」廖思源說,「就講『西蜀無大將,廖化作先鋒』的廖,不就結了?」

  「我趕到火車站,一看廖總穿著西服,打著領帶,毫無疑問,是我要接的人了。第一句,我確實是問他會不會騎馬來著!」

  「你這個人哪!」謝若萍說。

  「不會騎馬,在王爺墳寸步難行,廖總說他在外國看過馬戲。

  好,只要懂得馬是動物,長四條腿,就好辦了。回到工地,我讓騎兵挑了一匹最老實最溫馴的牲口,外號叫做狗子他娘的馬給這位總工程師騎。」

  「喝,我真像不成材的馬戲團演員一樣,好不容易才趴在狗子他娘身上。」

  他的話經不起琢磨,逗得人哄堂大笑,尤其於蓮笑得更厲害,她今天似乎特別高興,連徐小農給她倒的酒,也一飲而盡,王緯宇認為是個好兆,也許真的會「鴛夢重溫」吧,那樣就不枉一番苦心孤詣的安排了。

  廖思源覺不出自己的語病在哪裡:「怎麼?難道不是狗子他娘馱著我走遍整個工地?」那匹良善的牲口,忠實地、吃力地在泥塘裡掙扎,盡自己的職責,雖然被賜予難聽的名字,但並不後退,仍舊默默無聲地向前"著,不是相當令人可敬的嗎?「哦!那都是過去的事,現在回想起來,倒不覺得當時多麼苦啦,如同喝酒一樣,剛沾在舌頭上,又麻又辣,回過味來,就又香又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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