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雨越下越密,沼澤地也越發地不好行走,她見他不願回答,就不再追問。其實,還有什麼可以追問的?並不是一道難以回答的問題嘛!現在,需要的是勇氣,需要的是突破。但是,如同一塊苦痛的瘡疤,早晚總是要揭去的,只因為護疼,就盡可能不觸動地拖下去。

  于大龍參加支隊不久,有一次突然找到他兄弟,劈頭就是一杠子:「叫蘆花離開隊伍吧!」

  「怎麼回事?」于二龍詫異他哥無端的問題。

  「讓她回莊上去,隨便哪一家,還愁混不上一碗飯吃?」

  那時的三王莊,第一次成為石湖支隊的根據地,王經宇打跑了,逃得遠遠地不敢露頭。但是于大龍的主意,絕不是因為三王莊成了遊擊隊天下的緣故,于二龍猜測得出,肯定有些別的講究在裡面包含著。「究竟為了什麼?哥,你痛快點行不行?」

  他吭哧半天才說出來:「我不情願她待在隊伍裡。」

  「還有呢?」

  他想了想:「就這麼多。」再不吭聲了。

  于大龍由於剛剛參加支隊,對於革命隊伍的理解,自然要淺顯些,現在已不是他可以決定蘆花命運的時候了。于二龍一點也不客氣地說:「哥,你太糊塗啦!怎麼說出這樣的傻話——」

  很清楚,他是聽了不三不四的話才找來的,想不到于二龍不但不支持,反而碰了個釘子,使直性人忍不住了,平空裡冒出一句:「她不是我的人啦?」

  于二龍忍不住笑了,這叫他著實傷心,再加上信口而出未加考慮的話,真正刺痛了他。「你的人,虧你說得出口!哥,誰的也不是,她如今是革命的人。這道理怎麼你還不懂,你以為還在我們家那條破船上?現在,你,我,她,都是同志!」

  「同志?」

  「快把你那些呆念頭收起來吧!」

  無心話就怕有心人去聽,現在,于大龍一切都印證了,原來,灌進他耳朵裡的風言風語,他是壓根不相信的。現在思前想後,把事情串在一起,他終於明白,蘆花的心是在二龍身上,連二龍都說了:「你的人,虧你說得出口!」他真的失望了,這些年來等著盼著,卻是這個結果,能不傷心麼?

  他是真愛她呀!而且愛得那樣深,只不過是在心底裡罷了。

  他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倒在他媽的墳上。

  那時候,人們頭腦裡的桎梏要更多些,大家並不贊同蘆花的行為,更不理解她的抉擇是正當的。去追求真正的愛情有什麼過錯呢?但是人們卻責備她,其中還包括江海。他們按照這樣的邏輯推斷:假如于大龍還當土匪,或者很不成材,是不三不四的人,那麼背約還說得過去;現在,他打仗勇敢,幹活勤奮,人又老實,心腸也好,找不到挑剔的地方,拿不出嫌棄的理由,就輕易地把一個老實人甩掉了,還講不講信義?還有沒有道德?蘆花在支隊裡簡直挑不出毛病,獨有這個問題,人們不豎大拇指,背後講究她,指摘她。但是,蘆花是個不肯妥協的人,她認准了是決不會改弦易轍的。

  她一點也沒猜錯,果然在娘的墳頭上找著了他,生氣地對這個不會喝酒,偏要喝酒的悶嘴葫蘆講:「你可真出息,喝醉了給娘丟臉來啦!虧你還是個男子漢,虧你還是個戰士,就這樣找人可憐你嗎?呸!起來,歸隊——」

  于大龍踉踉蹌蹌站起,頭一回發現以命令口吻跟他講話的剪了短髮的女戰士,確實不再是在後艙裡,只會燒火做飯的蘆花了。但是,那股未消的酒勁給他壯膽,不愛講話的人憋出兩句話來也夠噎人的:「二龍說:你不是我的人,我來找娘問問!」蘆花說:「娘在地底下,告訴不了你,還是聽我說吧,我只把你當做親哥哥。」

  「那娘臨死的話白費了?」

  那個女戰士坦然地說:「娘要活到今天,她也會讓我自己做主的。」

  「你放心,二龍絕不肯的!」他冒出了一句。

  「這你就不用焦心了。」

  于大龍提高了聲調:「別忘了二龍連冰窟窿都肯鑽——」

  他不提別的還罷,一提當年喝砒霜酒冰下捉魚的事,蘆花真的火了,不可遏制地憤怒責問:「你還嫌他死一回不夠本嗎?」

  說罷甩手走了,于大龍望著那越走越遠的影子,他的心碎了。

  也許這是殘酷的,可是在任何一個不等邊三角形裡,總存在著鈍角和銳角的呀!就在這一天早晨,于大龍決定離開了。雖然那是痛苦的,割不斷的手足之情,和那心底裡難以消失的牽戀,但是想到總有一個人在身邊唉聲歎氣,他們心裡是不能鬆快的。

  「蘆花,我走了!」

  蘆花正在給他縫子彈帶:「等等,這就完。」

  「斷了的東西,連不到一塊啦,給我帶走吧!」

  她望著他的臉,「哥,你怎麼啦?」

  「我那兒完了事就跟江海走了,說好了,到他們支隊去。」

  蘆花站起來:「老趙曉得麼?」他搖搖頭。「二龍曉得麼?」他還是搖搖頭,並且覺得自己行為有些不妥當,於是解釋說:「我這不是給你打招呼來嗎?」惹得蘆花冒火了:「你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湊這個熱鬧!」把那個沒縫完的子彈帶甩還給他,眼淚都快急出來了。「你怎麼能這樣糊塗呢?」

  「蘆花,我不能總不明白,幹嗎礙手礙腳,這樣一來,我好,你們也好。行啦,我該出發啦,大家等著我。」

  「站住——」蘆花腦海裡閃出王緯宇的影子。「告訴我,誰教你的?這不是你的主意!」

  于大龍難得這樣沉著、自信和鎮靜,他說:「蘆花,咱們三個人起小兒一塊苦熬苦撐長大的,有什麼不能擔待?讓我走,你們倆好好過,不能把笑話留給人。」他忙著追趕他那小隊走了,人家在喊他,因為保密關係,開會地點只有負責帶隊的他知道。

  「大龍——」蘆花喊他,想聽聽王緯宇究竟說了什麼?

  他回過頭來,看著蘆花,突然想起他媽臨死時說的話,不覺重複地說了一遍:「你們倆就頂門立戶地過下去吧!」然後跳上了船,走了。

  等蘆花追過去,那船已經鑽進密密的蘆葦蕩裡。

  現在蘆花把問題攤在了于二龍的面前:「怎麼辦?」

  那漆黑的瞳人裡,透露出期待的神色,希望能聽到他正面的肯定的答覆,自然他完全瞭解她那個「怎麼辦」,並不是指走的那一個,而是留下的他們倆,並且只需一句話,就可以圓滿地回答問題。

  然而,世界上許多事物是千絲萬縷、互相牽繫制約著的,明明是錯的,偏偏不肯認錯,本來是對的,可又不敢堅持。看到蘆花等待而顯得激動的樣子,使他回想起在冰上死死被她抱住的情景,從那以後,他倆再不曾分開過,一塊坐牢,一同遊街,一起打遊擊,在槍林彈雨裡,在艱苦歲月中,在生死關頭上,相互體貼,彼此關照,有著許多無需用語言表達的情感交流。現在,他決不會把命運交付給天空的雁群來決定,自然更不會孤注一擲地鑽進地獄似的冰洞裡去。但是,他仍舊缺乏勇氣,對那雙明亮的眼睛說:「我愛你!」——也許未必是這三個字,但當時,表達同樣意義的語彙,在石湖年輕人之間還是有的。

  于二龍咽下了那三個字,不敢做出真實的回答。在細雨8 8的石湖裡,只有那對瞳人,是惟一光明的東西。

  也許把真善美作為最完好的品德時,偏要把真放在首位的原故吧!當真實受到壓抑的時候,虛假就會盛行起來,于而龍想:那一瞬間他的臉色肯定是尷尬的,矛盾的,甚至可以說是狼狽的。

  ——人們,說出心裡真實的語言吧!

  那雙等待著答覆的眼睛,神色變得愈來愈熾烈,而且,令他大為驚訝的,怎麼漸漸地,露出了一絲玩世不恭的詭譎?蘆花從來不會有類似的表情,或是愛,或是憎,都是線條清晰,輪廓分明的。但這種曾經滄海的深沉,深諳人情的世故,絕不是蘆花的性格,然而奇怪,的的確確是一張蘆花的臉。

  啊!那是蘆花的女兒,他辨別出來了,是於蓮在等待著他的答覆,也是涉及到類似她媽媽那樣的問題。

  他回到了玉蘭花下的那頓野餐裡去……

  謝若萍堵他嘴的油浸鰳魚,並不使他感到興趣,因為不論什麼魚,只要做進罐頭裡去,就像一窩蜂的作品千篇一律似的,總是一個味,再加上王緯宇永遠唱高調的祝酒詞,弄得他大倒胃口。其實于而龍最講究口腹享受,現在,也覺得筷子沉甸甸的了,要不是來了個解圍的,野餐恐怕要不歡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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