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他終於踩在一塊結實的土地上,抬頭向天空喊:「快下來吧,老夥計!」

  江海聽不見他的話,但看清了他的手勢,也慢騰騰地向大地靠攏。于而龍心想:啊!這種危險的遊戲要是被老伴知道,肯定不會有好臉色的,活了一大把歲數,竟不知輕重,倘若有個失閃,該怎麼辦?可是,親愛的老伴,冒險,在某種程度上講,是有吸引力的。不過,一定要跟江海約好,還得對若萍保密為佳。

  曬鹽的隔好高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高興地摟住于而龍,朝空中揮手,繩梯收了回去,裝花的籃子扔了下來,直升飛機在他們頭上兜了一個圈子,像一隻巨大的鳥,撲打著翅膀,慢吞吞地飛走了。

  「好了,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于而龍說:「兩個空降特務!走吧!」

  「哪兒去?」

  「當年開黨委會的小河浜。」

  「路可不好走啊!」

  于而龍現在恢復了信心,精神振作多了:「我們可以在紛擾的世界裡,找出一條路的。」

  「但願如此。」

  「也是倖存者的責任嘛!」

  在高空裡看,沼澤地也只有簸箕大的一塊地方,然而現在,沒完沒了的,星羅棋佈的水窪,使他們產生一個感覺,大概永遠也走不出去了。陽光在頭頂上照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水窪,都反射出耀眼的光輝。他們很難找到一條叫做路的路——在生活裡,有時也會這樣沒有路的,只好曲曲彎彎,繞來繞去的走,有方向,可又沒有目的地,有出路,可又不知盡頭在哪裡?——只好往前走,有時還要跳跳蹦蹦,免得跌進醬缸——不愉快的淤泥地裡去。即使看上去是綠茵茵的草地,也不宜過多停留,只要腳下開始吱吱地冒出氣泡,不一會兒,地皮就癱瘓地下陷了,於是,他們兩個趕緊跳開這塊是非之地。再加上纏住他們不放的蠓蟲,直朝鼻孔裡鑽,還有草叢裡叮腳的小咬,哦!兩位隊長,石湖有時是並不那麼友好的。

  四十年前,于二龍和蘆花就這樣在沼澤地行走著。

  他記得,蘆花那時剛把辮子剪掉,因為那是戰鬥行軍中的累贅,而且對她改扮男裝也是個麻煩。然而剪成短髮的蘆花,在某種意義上講,不再是船艙裡納鞋底的村姑,而是工作同志,這倒使得兩弟兄看來感到陌生了。

  密密的雨,撲面而來,雨水使她那烏黑的頭髮,緊貼在一起,在斗笠下齊刷刷地,越發襯出臉龐的豐滿圓潤和眼眸的澄澈明亮。

  她不到兩年的變化,實在讓人目不暇接地感到驚訝,似乎隨著精神上的解放,人也變得鮮麗光彩起來。不久前,還是個乾巴巴,常鎖著個眉頭,不那麼舒展的女孩子,並不是那麼富有吸引力的;如今像吹氣似的膨脹發育起來,而且在臉頰上,總掛著一對充滿魅力的笑渦,至今,這笑渦的影子還留在畫家女兒的臉上。正如一年有四季的變化一樣,蘆花生命的春天開始了,雖然那是個相當殘酷的環境,疲勞、饑餓、緊張,還要加上疾病(惡性瘧疾都沒有把她拖倒)和死亡的威脅,但是青春,像灌滿石湖的桃花汛,按時來了,而且以無法遏制的力量,強烈地表現出來。

  那時,每當她需要改裝,那高聳的胸部就得緊緊地箍紮起來。但支隊很長時期,僅有她是獨一無二的女性,所以于二龍就不得不幫她點忙。也許他們是生活在船上的緣故,那些住慣了大房大屋視作鄙夷不齒的事,水上人家是不以為然的,兄弟姐妹之間,哪有許多好避諱的。在那寬不過一庹,長不過五步的狹窄天地裡,文明和禮儀,男女授受不親,就成了有限度的東西了。

  這天出發前,蘆花照例又悄悄叫他到她住的草棚裡,前不久那場噩夢使她加上了一道門閂。于二龍一進屋,就笑話她:「你還真把夢當真了。」

  「我不看做假的。」

  「那麼是誰?」

  「告訴你也不信。」

  說著她面朝著牆站住,把背沖著于二龍,囑咐他使勁勒緊住她胸部的布帶,甚至勒到她喘息都困難了,還嫌不夠似的,讓他緊點,再緊點。

  「會把你憋死的。」

  「系牢靠了,有一回我正過偽軍卡子口,呼啦散了,差點出婁子!」她披上褂子,扣好紐子,轉回臉來。

  「走吧!」

  「走——」

  「都給老林哥交待清楚啦?」

  「放心吧!」

  「你幹嗎把公鴨嗓放啦?」

  「你管他飯?我們人都吃不飽。」

  「早晚得把王緯宇拉走,信不信?總來勾魂!」蘆花敲著警鐘:

  「隊長,提防著點吧!」

  現在,渡口早落在他們身後老遠了,大約快晌午了吧?在88的雨天,又是坑坑窪窪無邊無沿的沼澤地裡,仿佛時間停滯似的。除了沙沙的雨聲和踩在泥沼裡的腳步聲,好像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在這樣靜止的世界,停滯的時間裡,就必然會感覺到內心的活動了。

  那沙沙的雨聲,多麼像一個人在嘆息,而劈劈啪啪的腳步聲,更像兩顆不寧靜的心。他們雖然沉默著,但彼此都領悟到為什麼兩顆心不能如願地緊緊密貼著,就因為橫亙在中間,有那個嘆息的人啊!

  愛情就是這樣,越是在戰火中,越是在艱難困苦的關頭上,會表現得越強烈,因為說不定明天,或者下一個回合的戰鬥中告別這個世界。那麼還有什麼隱諱,什麼羞澀,有什麼不可以和盤托出,把心裡的衷腸全部傾訴給對方呢?

  然而他們默默地走,儘管有許多的話。

  當愛情構成一個不等邊三角形的時候,那個鋒利的銳角,總要刺傷一個人的,而這一個偏偏是他倆的親人,這就不得不猶豫了,何況還有那一紙並不存在的婚約。

  但于大龍決定離開石湖支隊啦!走啦!再見吧!祝你們幸福吧……這是今天早晨臨出發去執行會議警衛任務前說出來的。誰知他是真心,還是賭氣?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輕輕地問,雨聲幾乎湮沒了她的語音:「知道了吧?」

  他喃喃地回答,似乎自言自語:「聽說了。」

  「怎麼辦呢?咱們——」

  于二龍拿不定主意,只是想:為什麼獨獨對於他的走和留,會感到這麼困難呢?前年,他把被害的小石頭從山上抱回後,到底留不留他在遊擊隊?大夥兒七嘴八舌,取不得一致意見,而且僵持著,非要自己表態,隊長嘛,你做主吧!人們瞪著眼睛等你說個留,還是不留。

  那時于二龍真為難,偏偏由他來決定他哥的命運。

  虧了趙亮,那個光明磊落的共產黨員,他從不高築壁壘,而是敞開胸懷,恨不能擁抱整個世界。儘管于大龍跟他動過武,搶劫他的五塊銀元,但是他相信于大龍手上的老繭,相信他的誠懇、老實,對大夥兒說:「……他本應早站在我們隊伍裡的,有他理所當然的位置,是晚了一點,是走了點彎路,但他是自己人。同志們,給他一杆槍,讓他跟我們一塊搞革命吧!」

  這時候,蘆花站了起來,大家立刻把眼光投向她,而且馬上猜到她會說:「不!」因為人們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她和這對弟兄的關係——她是大龍的名正言順的未婚妻,但她心裡卻只有一個二龍,難道她會投贊成票麼?誰也不會撿個枷鎖自己套在脖子上的。但是她激動地,淚珠都迸出來了,大聲地說:「留!」

  連于二龍都愣住了,大家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不錯,大龍哥當過土匪,我要不是碰到了共產黨,也會拉著二龍投奔鵲山,糊裡糊塗跟著麻皮阿六幹的。大夥兒說他手上有小石頭的血,我不信,孩子他媽也不信,你們誰去試試,抱著已經發臭的屍首,三伏天,走幾十裡山路,要不把孩子當做親人,能做到嗎?留下他吧,同志們!他會幹好的,我信得過他,保險幹得比誰都不差。」她量人有她獨特的尺子:「真假好壞,不在臉上寫著,日久天長,才能看清楚。二龍,你說呐——」

  于二龍說什麼呢?終究是親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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