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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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掙脫出王緯宇的懷抱,往湖濱大堤跑去。 「四姐……」王緯宇追上去。「咱倆一塊走!我也不想活啦!」 兩個人先是難分難舍地摟抱,然後,緊緊拉扯著,從陡峭的堤上朝石湖跳去。四姐,捆綁住雙手的船家姑娘,半點猶豫都沒有,縱身跳進了那水色青白的湖中之河——塘河裡去。 王緯宇在最後一刹那,也不知是貪生怕死的欲望控制住他,還是壓根兒就不想兌現諾言,他在大堤的邊緣,要跳未跳的時候,身子晃了兩晃,保持住平衡,站穩了。可恥啊,他背叛了那個為他獻身的姑娘。然後,他失了聲地沒命地呼喊:「救人哪!快來救人哪……」 …… 也許這是蘆花親眼目睹的事實,所以她一輩子都對王緯宇投不信任票。她那明亮的眼睛,清澈如水,望著那三個黨員問道:「共產黨講不講良心?」 「良心?」趙亮琢磨著這個和革命似無關連的字眼。 「是的——」蘆花問:「一個沒良心的人,咱們隊伍能要嗎?」 按照共產黨人的道德觀點,良心這種東西,是屬於感情範疇的,而衡量感情的尺規上,往往缺乏理智的刻度。從道義上講,王緯宇應該跳下去,但是,他要是真的隨四姐而去,豈不是加倍的愚蠢了嗎?這種沒有必要,毫無價值的自殺,究竟有什麼意義?然而,良心,卻是一個砝碼,一個相當重要的砝碼,十年來,不是有那麼一些人,完全拋棄了自己心中的砝碼,而幹了許許多多喪盡天良的事。 趙亮也不知拿這個「良心」怎麼辦?只是同蘆花商榷似的問著:「讓我們留下他來看一看,好嗎?」 蘆花眼裡又閃出了于二龍熟悉的,「我要殺死他」的仇恨光芒,她堅決地:「就沖他殺了小石頭——」 就在這個時候,從三王莊方向傳來了密密的鑼聲,越敲越緊,打斷了他們的磋商,走出屋來,只見一股濃煙,沖上天空,煙下是吐著火舌的光亮,還隱隱約約聽到嘈雜的人聲:「走水啦!走水啦!快來救火啊……」 老林哥說:「七月十五,不曉得誰家香燭紙馬不小心,燎了房啦?」趙亮趕忙招呼著:「去,救火去,不能讓老鄉受損失,二龍,快——」站在大草垛上眺望的于二龍跳了下來,告訴大家:「好像是高門樓著了火!」他對王緯宇說:「是你們家——」 王緯宇無動於衷地回答:「是我們家,不會錯的。」 人們有些奇怪,他怎麼能知道的。 他平靜地,若無其事地說:「因為這把火是我放的!」 大家面面相覷,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七月十五這一天火光燭天的晚上,王緯宇參加了石湖抗日遊擊隊。 直升飛機正在沼澤地的上空,地面一汪汪水塘像無數面鏡子似的在反光。于而龍眼睛再也離不開那塊地方了。他從心裡不只是感到,像昨晚在小姑家的抗屬家,今晨在三河鎮的殘廢人家的那種親切,而且也感到那種無言的責備,似乎沼澤地在對他說:「怎麼?只是從空中看一眼就走了嗎?」 他突然向江海提出來:「你去跟駕駛員說一聲,叫他降落一下。」 「幹嗎?」 「下去,到沼澤地去!」 「你瘋啦?」 「江海,我固然非常想知道蘆花的下落,可我還有更想弄清楚的東西,讓我下去,讓我腳踏實地走一走!」 「別胡鬧啦!」 「不!」于而龍堅定地說,半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不留。 江海看那樣子,又想到周浩電話裡關照的話,跑到駕駛員艙去說了幾句,又搖搖晃晃地走回來。 那兩個灑藥的小夥子笑話他們:「你們陷在沼澤地裡出不來,我們可沒辦法救你們脫險哦!」 「你膽怯了嗎?江海!」于而龍問。 「笑話,我們兩個不是吃素的。」 這時,駕駛員走了過來,是一個英俊的討人喜歡的小夥子,笑容可掬地朝于而龍伸出手,問著江海:「江書記,這位是——」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于而龍同志,當年石湖支隊——」 還沒容江海把話講完,那個年輕人一把抓緊于而龍,激動地: 「于伯伯,是你?」 「你是——」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念蘆,我是念蘆呀……」 「念蘆?」于而龍愣住了。「他是誰呀!我怎麼一點印象都記不起來呢?我和民航或者空軍的誰有些瓜葛呢?……」 「我媽媽是肖奎,于伯伯。」 「啊!你是肖奎的孩子?」江海也驚訝地喊了起來。 頓時,於而龍眼裡熱烘烘地。啊,肖奎的孩子都長得這麼大了,不知為什麼,他的心突然激動起來,又追問了一句:「孩子,你叫什麼?」 「懷念的念,蘆花姨的蘆——」 毫無疑問,肯定是孩子的媽媽,為了紀念那位犧牲的女指導員,而起的名字。于而龍一股熱流又在胸臆間回蕩,使他無法平靜,可是他該怎樣對孩子說呢?「你大概不會知道,你媽媽心裡惦念著的,那個親姐姐似的女戰士,也就是你的蘆花姨,卻連墳墓、棺木、石碑,甚至骨骸都無影無蹤了……」 那只編織著紅荷包鯉的花籃,仍舊那樣鮮豔,但是籃子裡面的花朵,已經彎下了沉思的頭,低垂著,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 江海想起了他那個主意:「二龍,還記得那位把骨灰灑在祖國山河上的偉人麼?來呀,孩子,讓我們一起把這些無處可以奉獻的鮮花,從高空裡往石湖灑下去吧!」 于而龍似乎從呼嘯的風聲裡,聽到了蘆花的聲音:「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第四節 直升飛機的機艙裡,信號燈忽明忽滅地亮了幾下。 念蘆告訴他們,該準備降落了。果然,飛機慢悠悠地沉了下來,而且關掉了那台最吵擾的發動機,人們可以用平常談話的聲調來開個玩笑了。 「你當真要下去,打魚的?」 「曬鹽的,我連出國機會都放棄了,非下不可!」 「後悔還來得及噢!」 「十年前就給我蓋棺論定,封我死不改悔了。」 但是哪想到,飛機在離地面還有幾十米高度的空中,停住了,一位助手向念蘆請示:「沼澤地要是降落不好,說不定會陷在淤泥裡,首長一定要下去,可以再低些,用繩梯不知他們敢不敢?」 兩位遊擊隊長對視著,有點發窘,然後尷尬地笑了。哦!可丟人哪!兩個老頭子連這屁大的勇氣都鼓不起來。大約念蘆看出了他們多少有點疑慮,便說,顯然是在安慰:「現在,頂多有五層樓高。」 燈又閃爍起來,機艙門拉開,吹進來一股涼風,助手們把繩梯推落了下去,回頭看著他們倆。 念蘆好心好意地:「來,讓我先給你們示範,伯伯!」 于而龍攔住了他:「用不著,孩子,我們當過兵。」 江海嘿嘿笑了:「二龍,現在打退堂鼓還來得及。」 「那你算了吧,我下。」 他搶著:「小看人,我第一梯隊!」 「得啦,病號,我先到地面打前站吧!」于而龍鑽出艙門,立刻,呼呼的風討厭地從褲腳管,從袖筒灌進來,當一磴一磴地向下邁的時候,他才懂得,詩人為什麼總把大地形容成為母親,原來,他也恨不能一步撲進大地母親的懷抱裡。那種上夠不著天,下踩不著地的半吊子生涯,實在不是滋味。而這種滋味,他在優待室裡、特別班裡、生產指揮組裡,已經嘗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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