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家裡不許我出來,這裡不准我進!」

  他立刻悟到是他老兄釜底抽薪的伎倆,喃喃地自語:「好極啦!」

  四姐瞪大了眼睛,恐懼地看著他。他知道她誤會了,趕緊抓住她手:「你別怕,我馬上去陳莊找他。」

  「要不是那贅住我心上的肉,我恨不能——」她撲在了他的懷裡,凡是落到了如此境地的軟弱女性,通常都是想到了死,因為覺得死比活著受屈辱要容易些。

  王緯宇到了陳莊,沒想到他哥倒是笑臉相迎,活像貓看著落到自己爪牙之下的老鼠一樣,劈頭就說:「老二,人不能太癡情,事情總要有個適度。」

  老鼠開始反抗,決定朝他的虛弱處下刀:「甭提那些啦,咱倆言歸正傳,分家吧!」

  「喝!」正在倚仗雄厚財力開創事業的王經宇,不禁讚歎他老弟出手不凡,「這步棋走得不俗!」一隻老鼠,霎時間長得比貓還要大了。「那你準備打幾年官司?」

  「你打算打幾年,我奉陪幾年,我在大學時旁聽過兩年法律課,研究過幾天《六法全書》。」

  「為了一個女人?」

  「不,為了我這口氣。」

  「你以為分了家,就能達到目的?好像你還蒙在鼓裡,那女人已經變了心,而且馬上就要嫁人啦!」

  「不要耍把戲啦,你這招棋太臭!」

  「那是我成全你的名聲,老二,那些船家女人,是慣於栽贓的,把不是你的孩子,硬說成是你的。」

  「你胡說八道。」

  「誰能擔保她只有你一個相好的,就是天天守著的妻妾,還難免偷人軋姘頭,何況那樣一個水性楊花的船家姑娘?」

  他相信四姐對他純真的愛情,但是在他以前呢?夏娃早在伊甸園裡就受了誘惑……他記得四姐說過,她的那些放蕩的姐姐,是怎樣脫得赤條條地,鑽進夜幕籠罩的湖水裡,悄悄去和情人幽會,船上人家的聲名啊……

  「那些朝秦暮楚的女人,錢,不光光買她們一張笑臉,老二,別糊塗油蒙了心。」王經宇還很少如此語重心長地,和他剴切地談過:「分家,與我有損,與你無益,現在只有尋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才能不傷彼此和氣。城裡的親事,不錯,固然是為了我,從長遠看,還是為了你,有那樣一個靠山,女婿等於半子,將來你可以大展宏圖。而船家姑娘,咱們也不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已經派人告訴她哥,找一個不成材的女婿,讓他當活王八就是了。至於城裡那位小姐,大戶人家出身,終歸要賢德些,識大體些,怕不會那樣爭風吃醋,你不覺得可以試一試麼?」

  老鼠變成了多疑的狐狸,而懷疑是一味致命的毒藥。

  王緯宇動搖了,他嘗試走一條捷徑,心裡正在想著:「我得跟她商量商量!」但他哥看出了他的遲疑,問道:「什麼時候能給我回話?可不要太拖了!」

  「明天吧!」他卓有把握地說。

  但是,四姐想不到等了半天,卻是一個尷尬苦痛的結果。石湖上的姑娘是大膽的,甚至是放縱的、毫不顧忌的,可那是水底裡的雲彩,一個淺淺的浪花就打散了。但是,真的愛起來,拼出性命也在所不惜,那可是翻騰的暴風雨中的石湖,一種驚心動魄的愛。她怎麼能甘心過忍辱負重,苟且偷安的奴性式愛情生活?怎麼能從別人的杯子裡分得一口殘羹?不,石湖上有多少姑娘,為了打斷鎖鏈,為了衝破束縛,悄悄邁出船艄,和情人遠走天涯海角,她的一個姐姐,就那樣一去了無影蹤。

  她對王緯宇哭著說:「只要你捨得,咱倆飛吧,不管飛到哪,哪怕我去一口一口討飯,我也能養活你……」

  這是一個女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呀!

  即便如此,王緯宇仍然搖頭:「那不是鬧著玩的,四姐,聽我的,忍了吧!」

  四姐,一個石湖上充滿熾烈愛情,而且渴求真正愛情的女人,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你說什麼?」

  王緯宇向她保證:「我永遠一片真心給你,只給你。」

  也許這並不是石湖女人的特有性格,在愛情上,要麼全有,要麼全無,在這個問題上,所有女性,是談不到溫良恭儉讓的。

  愛情是自私的,自從產生愛情以來。

  「你上哪兒去?四姐——」王緯宇喊著。

  那個需要純真的全部的愛情,半口氣都不能忍的四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高門樓。

  王緯宇急匆匆地追趕離去的情人,緊接著就是生死訣別的場面。

  誰知道王緯宇怎麼居然會萌生死的念頭?也許是一時愚昧而尋短見,也許是被哀傷的四姐所感動,那些屬於王緯宇心底的奧秘,是貼上了封條,永遠禁錮在不見陽光的角落裡,誰也不可能獲悉的了。

  但是,那個花朵一樣的四姐,一個可憐的被腐化了的無產階級,懷有三四個月的身孕,而且馬上要嫁給一個爛浮屍式的男人,死的念頭是相當堅決的。她讓王緯宇捆住了自己的手,哪怕稍為會點水,都必須這樣才能被淹死。然後,她又撲在了王緯宇的懷裡,哭著,貼著,親著,直到遠遠地有了追尋他們的動靜時,王緯宇才閉著眼睛,咬咬牙說:「摟住我,咱們一塊跳湖自盡吧!」

  他們倆這場悲劇的高潮,只有一個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蘆花。

  她是聽了趙亮那句發自肺腑的呼聲:「我們不能不管她!」特地跑到三王莊來的。階級的心靈總是引起共鳴,這句話使她想起了波浪滔天的石湖,都是被買去當包身工的可憐人嘛!儘管她不喜歡四姐那粉白的臉,細嫩的手;不喜歡她那身打扮,那身穿戴,但決定還是來找她,因為聽說她又來高門樓找王緯宇了。

  蘆花真想當頭猛喝一聲:「我的好四姐,你別糊塗,他是拿著你看不見鞭子的人販子啊!你還不醒醒啊!……」

  湊巧,正是四姐從高門樓裡徹底絕望沖出來的時候,蘆花喊了一聲,她不答應,也不理會,攔她一下,拉她一把,偏又沒有截住。

  那個懷著必死之心的船家姑娘,已經對生活、對人生、對世界不發生任何興趣,毫無留戀牽掛之心了。

  「四姐……」蘆花沖那個死不回頭的女人悲憤地喊,她本想追回那個可憐人,但是王緯宇從她面前急匆匆地穿過去,神色倉皇、氣急敗壞地追攆著四姐,蘆花只得放慢腳步走過去。當然,那位高門樓的二先生,並不知道關鍵時刻會出現個第三者。

  「你活著吧,讓我死……」那個哀哀欲毀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甘心情願地為所愛的人做出犧牲。

  「不,咱們生不成雙,死也成對——」

  四姐懷著感激的心情泣訴著:「有你這句話,我死了也是傾心樂意的,你留在世上吧,逢年過節給我燒兩張紙。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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