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此時,那條魚鷹在她心裡已經不占任何分量了。

  也許她完全明白那是短暫的幸福,是註定要付出沉痛代價的幸福,然而她卻要恣意盡興地去愛,去笑,去歡樂,去享受……很可能在笑之後,緊接著無窮無盡的痛苦,也比不痛不癢地度過一生,要活得更火爆些、熾熱些……

  愛情蒙住了她眼睛,金錢是可以打開所有門戶的鑰匙,再加上王緯宇那海盜般突然襲擊的手段,使她猝不及防。這樣,她像所有輕率地失身少女一樣,難免要嘗到那種愛情的苦痛果實,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王經宇終於等到了這一天,他老弟的把柄被他抓到了手,「由不得你不服帖」。就在停屍的花廳裡,用哀的美敦式語言說:「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老二,你該懂得怎麼辦的!當然,我們不一定非按家法辦不可,但必須要妥善處理。惟一能補救的萬全之策,只有儘快地成了縣裡那門親事。」

  王緯宇輕輕一笑,身邊有個死人躺著,是笑不起來的;但他還是笑了,此時此刻,要不泰然自若地笑笑,是示弱的表現:「漫說我不贊同那門親事,就打我滿心滿意高興,爹的屍骨未寒,馬上娶親成禮,說得過去嗎?」

  「你們可以到上海去結婚。」

  「什麼?」他沒料到他哥會有這個鬼點子。

  「我看你也不必守七了,女家也是同意了的,依我說,早辦早了,明天就可以啟程動身。」

  「你想得倒美——」王緯宇吼了起來。

  正好,被人磕頭作揖,千不是,萬不是賠情說好話,請了來的鄭勉之,大搖大擺地被禮讓到花廳裡。

  「……二位賢契,我既不是會看風水的陰陽先生,也不是能嚎得兩聲的哭喪婆,找我來頂個屁用!」

  別看他是個秀才童生,倒是個喜怒笑駡皆成文章的騷人墨客,他不大遵古制,不大喜歡自己營壘裡的人,所以一輩子也不曾吃過香,可以說是終生潦倒。原來請他去編撰縣誌的,偏又不肯歌功頌德,當一名乖乖的御用文人,得罪了有頭有臉的人家,乾脆連縣誌都停辦了。他自己兩盅酒後,有時也嘆息:「我怎麼就不能把筆桿彎過來寫呢?」

  「勉之先生請上座!」

  兩位泣血稽顙的孝子,在蒲團上跪了一跪,算是盡了一點苫塊之禮,然後把死者彌留期間的遺願,表達了出來。

  說來也可笑,跺一腳石湖都晃的王敬堂,臨死前,一定要兒子請秀才先生來做一篇嗚呼尚饗的祭文,而且還要老夫子戴上頂子給他點主。誰知是他的可笑虛榮,還是由於作孽多端的膽怯,害怕陰司報應,需要一個有功名的前清人物給他保險?堅持要兒子答應以後才閉眼的。偏偏板橋先生的後裔,是個不識抬舉的窮骨頭,那是何等光榮,何等面子的事?就拿夏嵐來講,自打進了寫作班子以後,立刻開口上頭,閉口首長地神氣起來,還做了件「娘子軍」式短袖褂子,裹住那略顯豐滿的身體,在報紙第三版上,張開血盆大口,看誰不順眼,就咬上一口。於蓮直到今天還蒙在鼓裡,那篇點了她名的評論,實際是夏嵐的傑作,這正是「饒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腳水」,她算抓住了這個好差使,風雲際會,甚至紅過了王緯宇。但是老秀才卻奇怪地問道:「為什麼偏要我寫,難道我鄭某做的祭文,是『派司』,可以通行陰間?」

  一個秀才敢用洋涇浜英語,比畫印象派更大逆不道。

  孝子連忙說:「家大人一向仰慕老夫子的道德文章。」

  「兩位侄少爺休多說了,老朽也明白了,至於做篇祭文,本非難事,不過,你們是知道的——」

  王經宇以為老東西趁此敲筆竹杠:「放心,我們心裡有數,老夫子是一字千金……」用現在的話講,就是稿費絕不會少,對你這樣出了名的作家,文章無論優劣,總會刊登出來,總會給個好價錢的。

  「正是一字千金,所以我才說,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那怎麼行?先考的遺願嗎!」

  「一定要我寫?」鄭勉之追問了一句。

  「當然當然!」

  「那好,寫好寫壞可怪不得我。」

  「那是自然,請!」

  鄭老夫子被請到書齋裡,進行創作去了。這裡弟兄倆接著打嘴巴官司。其實,沒有仲裁人的裁判,勝利永遠屬於力量佔優勢的一方,現在,王經宇是貓,王緯宇是鼠,結局已經揭曉了。

  「怎麼樣,如此了結,你以為如何?」貓問。

  王緯宇想不到他老兄這手不留餘地的「逼宮」,當然,他不能俯就,但要試一試對方的實力,突然把話延宕了一下:「我倒是很想去上海。」

  「好極了!」喵嗚喵嗚的貓恨不能去親一口那只相貌堂堂的老鼠。

  王緯宇告訴他:「但不是你想巴結攀附的那一位。」

  「誰?」其實貓也是多餘問的。

  「我只能跟你看不起的下賤姑娘結婚!」王緯宇宣佈:「我們走,離開石湖,到上海去!」

  他以為他哥哥一定會暴跳如雷,但王經宇毫無動靜,耷拉著眼皮,好像對躺在那裡的王敬堂屍首講:「你是再也跳不起來了,不信,你就試試看……」

  鄭勉之行文作畫,一向是才思敏捷,不費躊躇的。據說,他畫他祖先鄭板橋愛畫的竹子,甚至一壺酒還沒燙熱,洋洋灑灑,像潑墨似的,一叢亂竹躍然紙上,生氣盎然。哥兒倆的架還打得沒告一段落,祭文已經做好送來了。

  「老夫子呢?」

  「撣撣袖子,走了!」

  「唔?」王經宇一看那篇記載他老爹一生行狀的「暴露文學」,氣得他兩眼發黑,「什麼祭文,媽的X,這老婊子養的——」恨不能從他老子屍首身上跳過去,把那個膽敢頂撞保安團司令的老貨抓回來。王緯宇接過一看,哪是祭文,活像法院的判決書,什麼為富不仁啦,魚肉鄉里啦,盤剝平民啦,蹂躪婦女啦,氣得他把一筆瀟灑的板橋體書法撕個粉碎。不過他沒有暴跳,而是冷冷地說:「先禮後兵,用船送回去。」

  先禮後兵,無疑給他哥一個信號,王經宇哼了一聲:「敢欺侮到我頭上,不給點顏色看看,不行。」他禁止派船。

  「辦喪事要緊,量他一個老梆子,往哪兒跑?」

  最後,船既沒有派,但也沒有抓他回來,老夫子在大毒日頭下走回閘口,要不是遇上于二龍,差點中暑死去。但是,那弟兄倆的爭吵,並沒有結束。

  高門樓的盛大喪事告一段落以後,王經宇回到陳莊區公所,派人把四姐的醉鬼哥哥找來,慷慨地給了一把票子,要他儘快地找個人家,把四姐打發出去,要不然的話……

  手裡的錢,和區長鐵青色的瘟神面孔,老晚儘管滿心不樂意,也無可奈何地屈從了。

  王緯宇也在做和四姐去上海的準備,但奇怪的是帳房那裡,大宗錢再支不出來,公鴨嗓給他打馬虎眼,三文兩文地對付著。他終於明白底裡,現在除非把王敬堂從祖墳裡起死回生,誰也無法使王經宇改變主意:「好——」王緯宇嘿嘿一笑,陰森森地在心裡說:「等著瞧吧,我不會讓你自在的。」

  他還來不及琢磨出一條報復的妙計,失魂落魄的四姐,倒先來報告噩耗,說她哥哥已經給她找到了婆家,而且馬上就要娶親過門,真是晴天霹雷,望著心都碎了的四姐:「你怎麼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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