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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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子,摔進了波濤起伏的湖水裡。可能經冷水一激,那個垂危的苦命人,從死亡的邊緣驚醒過來,睜開了眼,立刻意識到馬上有被淹死的危險,她恐怖地呼救,但是一張嘴,灌滿了水,只是把最後一點希望,寄託在蘆花身上,把眼睛死死地盯住她。 「她能活,她不該死的,救救她吧,求你們搭救她一把吧!」 那個女孩從波浪裡又躥出個頭來,望著蘆花,把她當做救星那樣祈求和盼望。蘆花看那個嘿嘿冷笑的人販子,根本無動於衷,她自己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勁頭,縱身朝湖裡那個掙扎著的女孩子跳去。 人販子登時大怒,火冒三丈地在船板上跺腳大罵:「這個找死的貨!」搶過撐船的竹篙,朝著那根本不懂水性的蘆花戳去。「我叫你也活不成。」 蘆花終於拉住她的同伴,要不是那個船工奪住竹篙,要不是那些姐妹圍住了瘋狂的畜生,要不是一股洶湧的激流,把她們和船隻衝開離散,蘆花的故事早在四十年前就結束了。于而龍想:「高歌,也就省得你拍桌子審訊什麼是包身工了。」 載著包身工和那個活閻王的船走遠了,一對苦命人總算僥倖,靠一捆漂浮過來的蘆葦,她們才免遭滅頂之災。可是蘆花被人販子的竹篙,在腿上紮了個窟窿,鮮血染紅了褲腳管,也染紅了她俯臥的蘆葦。看來,她救活了別人,自己倒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生活總是這樣來懲治那些善良人,好心未必能得到好報,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虧得那天,于二龍一家早一點出來,因為船上既沒吃的,也沒燒的了。應該說:救了她性命的是那捆蘆葦,她為什麼姓蘆名花,是含有一點紀念的。二龍的媽媽打算撈起那捆蘆葦,好留著當柴燒,沒想到蘆花昏昏沉沉,神志不清,還死死地摟住那捆救命的蘆葦,於是她招呼兩兄弟把蘆花拉上船。 至於她那個同伴,倒比她早一點得了救,她就是後來被王緯宇鍾情的四姐,也就是于而龍今天清晨在陳莊見到的,戴著孝花的珊珊娘啊! 他們把蘆花抱上船,正是紅豔豔的太陽,往西天波濤裡沉沒下去的時候,滿天彩霞燒得通紅通紅,映照在海洋般遼闊的石湖上,金色的浪花不停地起伏翻滾,折射出無數道跳躍閃爍的光芒。那明亮得出奇的晚天,照亮了破舊的漁船,照亮了貧窮的船艙,也照亮了苦命的蘆花。不知為什麼,所有物件都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因此,她那襤褸的衣衫,憔悴的面色,以及滿是胼胝的手,和身上新的創傷,舊的鞭痕,是那樣吸引了這一家母子三人。二龍娘給她梳理著髮辮,歎口氣說:「是個苦家孩子啊!」 蘆花隨即蘇醒過來,也許她從來不曾被人撫慰過吧?睜開了眼,看著這一家人,沒有露出什麼新奇意外的感情,相反,倒像長途跋涉,歷經坎坷崎嶇的道路,終於回到了家,找到了歸宿似的安心踏實,又昏昏沉沉地安睡過去。 從此,他們那艘破船上,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路旁的野草,例如馬齒莧,生命力就是相當強勁的,據石湖流行的傳說,甚至神聖的太陽,也曾在它肥厚的葉子底下,躲避過敵人的襲擊,所以太陽不得不允諾它,越曬,長得越旺盛,越旱,活得越結實。它真不愧為植物界的一位強者,踩倒了,伸直起腰,壓彎了,挺立起頭,即使在冰雪的積壓下,在寒冬的淫威裡,它根部也是綠瑩瑩的,帶著青春的氣息,而且嫩芽新葉,正等待著破土而出,蘆花,就這樣奇跡似的活了過來。 于而龍想起她第一次真正的笑容,當他們弟兄倆像兩隻魚鷹合夥從湖裡捉上一條大鯉魚,扔給坐在後梢的蘆花時,她嘴角和面頰不自然地抖動著,大概她果真不會笑,先是有些發窘,但終於似笑非笑,露出牙齒,粲然地漾出兩個旖旎的酒窩。而她依舊軟弱的身子和那未愈的腿傷,按不住那條活蹦亂跳的魚,又怕它蹦回湖裡去,於是求援地喊叫:「快來呀!哥——」從此,她那格格的笑聲,使狹小的船艙裡,充滿了年輕女性的生氣。 他記得,他女兒聽到這裡,曾經露出一絲疑惑的眼神,納悶地詢問過:不是說大災之年生活艱難麼?不是說勉強9口的日子都混不下去麼?平空添一個閒人,究竟為了什麼? 應該怎樣對他女兒講呢?這是所有做父母為兒為女的本性啊!男婚女嫁,是上一代人義不容辭的責任。窮人有自己的算盤,兒子終歸是得娶媳婦的,在盛行溺嬰——特別是女嬰的陋習惡風之下,娶親不是那麼容易的。因此,添上一個吃飯的童養媳,總比花上彩禮,正經八百地說媒下聘,要經濟划算得多。 蘆花的童養媳身份,大家都知道,她心裡也有數,但將來長大了,究竟是大龍的媳婦,或者還是二龍的妻子,一直也是糊著層薄紙,誰也不去捅破。然而事情擺得清清楚楚,最終她是屬於老大的人。但二龍媽並未點明,這樣,一直維持到她去世時為止。 難道可以責備飽嘗人間酸辛的母親麼?在她心中,不論哪個孩子,都能在那宏大的胸懷裡,博得一個公平的位置。自然,二龍娘在臨死前,那番深思熟慮的話,有她自己的心曲,一是于二龍和四姐,無論是真是假,也不管人家早有悔親之意,總是換過庚帖的;二是于大龍那沉默內向的性格,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恐怕難得人家肯把女兒給他。所以才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開了口:「蘆花,你要是不嫌這個家窮,你就跟大龍成親,頂門立戶地過下去吧!」還沒容蘆花答應,她就閉上了眼,溘然去世了。 做母親的會沒看出來麼?共同生活在船艙那樣狹窄的天地裡,又不是深宅大院,繡閣閨房,什麼能逃過當媽的眼睛,她會不明白蘆花心裡有誰?然而,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呀,她當然要為于大龍多多著想了。 蘆花起心眼裡難以首肯,但也無法表示異議;于二龍當時認為她至少是打算接受既成事實。那一陣子,她就像現在帶上直升飛機裡來的一籃鮮花,開始有些發蔫,有些枯萎。再加上還不清借下的棺材錢,和失去平衡的生活,弄得蘆花一點興頭都打不起來,只是坐在艙裡給那個必須要離開這條船,而遠走他鄉的人納鞋底,用錐子狠狠地紮著。然而,她不敢鼓起勇氣表白,更缺乏力量作出決斷,因為她終究不是喝石湖水長大的。 要是石湖姑娘的話,早就和心上人雙雙飛走了。 所以那時候,水上人家是很遭正人君子物議的,于而龍記得有一年春節,四姐家求識字的先生寫了副對聯,貼在船艙門楣上,結果不論停泊在哪個碼頭上,都會惹起人們的哄笑,引得許多人駐足看熱鬧。後來,四姐全家才明白那位調侃的先生罵了他們:上聯是「傷風敗俗船家女」;下聯是「寡廉鮮恥捕魚人」;橫批是「石湖敗類」。氣得姐兒幾個,七竅生煙,但也只是罵了一頓扯掉了事,誰讓自己一個大字都不識呢! 那時,于二龍也不過十五六歲吧,其實跟他有何相干呢?兩家那時還沒換帖嘛!但于二龍打聽到那個寫對聯的先生住處,隔了不久,正是黃鱔該上市的時候,他也裁了兩張紅紙,求寫對聯去了。那位先生看見滿滿一簍游來遊去的鮮活禮品,作為潤筆,來不及地答允了,立刻磨墨準備動手提筆寫。 于二龍告訴說有點事,回頭來取,揚長走出門去,因為他實在憋不住,差點要笑出聲。當然,他是不會回去取的了,裝滿一大魚簍的,哪是黃鱔哦!而是幾十條花花綠綠,粗粗細細的水蛇,赤鏈蛇,青竹標,以及幾隻大癩蛤蟆,足夠那位先生噁心半個月的。 據說,後來是四姐自己提出這門親事的,她挑中了這個有正義感的年輕人。其實她和蘆花一樣,都是大水漂泊來的,但她多少有著石湖姑娘那大膽放浪的性格,也許是她那幾個風流姐姐薰陶出來的吧? 恐怕直到如今,石湖姑娘的感情,也比較地要豐富些,就那個聲稱要去贖罪的女孩子,于而龍從她漂亮動人的眼睛裡,看到多少溢於言表的大膽神情,是多麼敢於表露自己啊! 可是,蘆花,一直到參加革命以後,才在那一天,在沼澤地,在霧濛濛的雨裡,在那叢扇狀的灌木林佇立的時候,終於感情爆發地對於二龍說:「誰也不要折磨自己了,我是你的……」 也許因為她太想講出心裡憋了多年的話,非講不可了,逼得她無法再不表態了,所以見約定來接的擺渡船,總不出現在煙雨飄渺的湖面上,便說:「走吧,二龍,咱們繞點遠吧!」 「萬一要來了,不見我們又該著急了。」 那是中心縣委的領導幹部,來參加的一次地下黨委會,也是一次決定命運的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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