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蘆花望著滿天88的細雨,催促著:「走吧,誰知那些人怎麼搞的?船還不來!」

  「再等等看!」于二龍堅持著。

  「你真是像俗話說的那樣:傻漢等老婆了!」說到這裡,她可能發覺到這句話運用得不那麼妥當,撲哧笑了,連忙改口:「好吧,你要等就不勉強,我可情願多走兩步,看誰先到吧?」她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吧嗒吧嗒地走了。

  她已經走出好遠,湖面上是洋洋灑灑的冷風斜雨,水鳥的影子都瞅不見,于二龍躊躇了,便招呼著:「蘆花,等著我。」緊走兩步追上去。

  也許是僥倖,他倆算是免去落入敵人兜捕的網裡,那時,人們的鬥爭經驗還差,對於渡船未能按約而來接應,竟一點沒引起警覺,好像萬無一失,絕不會出事似的。其實,城裡的鬼子和那時還不是漢奸的王經宇,彼此默契地從兩個方向朝沼澤地摸過來,企圖一網打盡,撲滅石湖剛剛燃燒起來的革命火焰。

  經過最初的較量以後,措手不及的反動階級開始反撲,他們憑藉人力、物力、甚至心理上的優勢,來圍攻小小的石湖支隊,革命進入了第一個艱難的低潮期,那已是一九三九年的事情了。

  蘆花邊走邊問:「二龍,上級會不會叫我們扯下紅旗,散夥拉倒,回家當老百姓去?」

  「憑什麼?」

  「我想也不能吧!」

  這個把生命都曾獻進去燃燒的神聖的火,是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叫它熄滅的。可是,在那青黃不接的梅雨季節裡,哦,抗日遊擊隊的苦難歲月,可不大容易熬呀!于二龍是一隊之長,他不怕人們的米袋子癟下去,而是怕老林哥臉上的笑容開始消失,那簡直是最恐怖的不祥之兆,意味著災難就要降臨。因為他生性樂觀寬心,從不發愁,即使前腳邁進地獄的門檻,人們也相信他還會哼著輕快的小曲。只要有半點指望,他臉上也絕不會有陰影。如今,不但無米下鍋,甚至他的火鐮火絨,也都濕得捏出一把水來,那個連火種都失去了的春天,實在令人心寒哪!

  遊擊隊員拖著沉重的腳步,和纏在腳板上的大團黏泥,裹著濕漉漉的衣衫,和透心的涼氣,使隊伍越走越吃力,越緩慢,敵人也越是容易接近,總是盯著屁股緊追不放地襲擊著,圍剿著。他們從這個村,轉移到那個村,有時候,村邊都不敢沾,因為那裡難找到可以藏身立腳之地,誰讓他們是一支缺乏群眾基礎的隊伍呢?只好在蘆葦叢中,荒草灘上,灌木林裡,湖心的島子找地方宿營。冷哪!儘管那不是冬天,卻比冬天還冷;直到後來,他們悟過這個道理來,把心和老百姓貼在一起,才明白真正的春天,是在人民群眾中間。

  纏綿不斷的梅雨,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它不是下在人們的身上,而是下在同志們的心裡。遊擊隊長會不知道麼?涼絲絲的一大塊在心口窪著,那是什麼滋味?頂好喝上一大碗熱麵糊,使渾身發黴長鏽的關節緩解開。但是辦不到呀,縱使有了乾柴,找到火種,一旦舉火冒出了煙,鬼子的汽艇和討伐隊,王經宇的保安團就會趕來的。

  艱苦的歲月對人的意志是嚴重的考驗,隊伍愈來愈短,有的人打個招呼告辭了,不幹了;有的人吭也不吭一聲,悄悄開了小差;有的人甚至拖槍叛變,投降王經宇去了。加上負傷的、生病的不得不離隊的人員,於是剩下的幾乎清一色都是參加較早的老同志。好像是個規律,在隊裡呆的日子越短,離開得也越早,惟一的例外,只有一張不曾動搖的新面孔,那就是王緯宇。

  儘管那個高門樓公鴨嗓管家,肩負王經宇的使命來找過他,希望他回去,不要跟漁花子混在一起,並且不念舊惡,原諒他把老兄打得落花流水,狼狽敗竄,寄人籬下的往事。但王緯宇卻把這個公鴨嗓綁來,交趙亮和于二龍發落。

  「搞啥名堂?」于二龍並非一點警惕心理都不抱:「也不能扒開腸子看看,他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梅雨季節下得人心煩意亂,雨一陣密,一陣疏,以致人的心靈也成了陰沉沉彤雲密佈的世界。蘆花又問:「說不定會把我們調到別處去,例如去濱海,跟老江一塊幹。」

  「誰也揣摸不透上級的心思……」

  她望著蒼茫混沌的石湖,惋惜地說:「就這麼丟手走了,真不甘心,好不容易開了個頭。」

  「誰不是呢!熱土難離啊!」

  她突然激奮地說:「我就不信,石湖這麼大,會沒有我們容身站腳的地方。二龍,咱們跟上級提出要求,訂下保證,你看行不行?」

  「老王也表示過這個意思。」

  「他?」

  「只是隨便一說。」

  「說些什麼?」

  于二龍告訴蘆花:「他意見是儘量爭取留下來,不要離開石湖——」其實王緯宇談得更加透徹些,他曉諭地說:「一旦離開本鄉本土,好比寄居在親戚朋友的家裡,無論人家待你如何好,拿你不當外人,總不如在自己家裡那樣方便自由。」于二龍知道蘆花對他懷有一種偏執的心理,並不曾講出來。

  蘆花很不客氣地追問:「他什麼時候對你講的?」

  「昨兒下午。」

  「你跟他講了今天在沼澤地開會的事?」

  「哦,看你,我會這點密都保不住?」

  「那他怎麼曉得我們要研究決定的問題?」

  「他是個聰明人——」

  「不,我看他這兩天老找大龍。」

  「別疑神見鬼啦!」

  蘆花高聲嚷了起來:「還是我那句老話,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農曆七月十五,也叫盂蘭節,在漁村,認為是鬼魂的中秋節,是所有亡魂死鬼的節日。王緯宇就是在這一天,加入石湖抗日遊擊支隊的。

  「別迷信啦,人家不是一直到現在,還跟咱們一塊吃糠咽菜嗎?」

  「好好,算我沒說。」

  這是他和他妻子一輩子惟一談不攏的觀點,對於高門樓的二先生,他倆總是談崩。不是那個于而龍從來不相信的噩夢,就是這句成了口頭禪的話:「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啊!……」

  其實那只是偶然的巧合。但偏偏卻在那一天的傍晚,王緯宇來了,要和漁花子一塊抗日。

  突然襲擊是他的拿手好戲,包括他搞那些花花綠綠的勾當,也是這種手段;現在,他招呼不打一聲,坐到他們幾個人的對面來了。他以直言不諱的坦率,單刀直入地——他從來不怕在最難處下筆做文章,對遊擊隊幾位領導人慷慨陳言:「諸位也都明白,我是走投無路,只好找你們共產黨的遊擊隊了。是啊,不管怎麼講,我跟在座的打過幾回交道,肯定,不一定能相信我是真心實意。可大夥都瞭解我家的實情,那時有我身不由己的苦衷,得罪各位,並非我的本意。現在,我傾心情願來跟大夥一塊抗日,要把這一腔子血貢獻出來,這片心我也沒法剖給你們看,就看諸位敢不敢收留我。點頭,我就留下,不點頭,我馬上抬腿走,決不叫你們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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