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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第三節

  也許應該追溯得更遠一點。

  在石湖,只要提起一九三"年令人心悸的汪洋大水,活著逃脫那場災難的鄉民,都會念一聲佛,感謝菩薩保佑。

  哦,在於而龍眼底下的石湖,頃刻間由綠變白,成了水天相接,無邊無際的大海。船隻可以一直駛到鵲山半坡的山神廟,三王莊成了魚蝦的宮殿。可怕的饑餓,恐怖的瘟疫和殘酷的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像無情的鞭子,抽打著差不多已經奄奄一息的災民。

  真是一場浩劫啊!那股禍水瘋狂地沖毀一切,破壞一切,而且久久地淹沒住這塊土地不能消退,可以想像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們,是怎樣熬過那在死亡威脅下的日日夜夜了。于而龍至今還記得:麇集在鵲山上那些嗷嗷待哺的饑民,伸出雙手,向蒼天禱告:「救救我們吧!老天爺!救救我們吧!」哀號聲、悲鳴聲、祈求聲,聽起來讓人膽戰心寒,毛骨悚然。有些上了年歲,深信不疑上蒼定會慈悲為懷的老人,就趴在地下,沖著老天,一個勁兒磕著響頭,有的頭皮碰出了鮮血,有的撞得昏厥過去。但是老天卻是以瓢潑大雨,無盡無休地倒下來,加重人們的災難。

  那時,于而龍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但在漁村,甚至剛剛懂事,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擔。船上無閒人,往往在母親乳汁還沒幹的時候,就會嘗到生活的酸辛。他也曾吞咽過觀音土的,那該是他第一次領受到上帝的慈悲。不過,他要比鵲山上的饑民,命運稍強一些,因為他們有條船。而那些人——天哪!于而龍把眼睛閉上了,簡直慘不忍睹。他忘不了人們是怎樣擠在鵲山的洞穴裡,挖那種淺白色的黏土吃,又是怎樣排不出便來,活活給折磨死的情景。那是一時半時斷不了氣的,然而人總是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儘管活得那麼痛苦,那麼勉強,但也不願意閉上那雙眼。掙扎,滾撲,按著那硬得像鐵塊似的腹部,再也忍不住地咒駡開蒼天:「死了吧!死了吧!你這瞎了眼的老天啊!……」

  謝天謝地——于而龍松了一口氣,這些都已經成為歷史了。

  早些年,偶爾有一次翻到過一本《東方雜誌》,裡面刊登過那時災區的照片,雖然未必是石湖,但還是馬上遞給了孩子,指給他們看。當時于蓮和於菱,看完以後,並不覺得有什麼新鮮。那個中學生不以為然地說:「我以為什麼稀奇,爸爸真能大驚小怪!」學美術的漂亮女兒,指著照片裡泡在水中的災民議論:「我真奇怪,他們怎麼毫無表情,顯得麻木不仁的樣子?要不就屈服,要不就鬥爭,這算什麼?死不死,活不活!」

  「行啦行啦,快吃飯吧!」謝若萍是個講究健康之道的人,便對於而龍說:「以後在飯桌上,少拿這些影響食欲的東西,給孩子們看。」

  他瞪了他愛人一眼,心裡想:你是城裡人,倘若你要在鵲山那充滿屍臭的悲慘世界裡生活過一天,就會在腦膜上烙下鐵印,永遠也不能抹掉,那麼,豈不一輩子影響食欲,該怎麼辦?

  那本發黃變脆的舊雜誌,使于而龍久久不能平靜,劫後餘生,痛定思痛,才知道可怕的不是災難,而是人類束手無策的可憐,只知跪在那裡把頭磕得山響,祈求菩薩慈悲,可洪水照樣氾濫,以致淹沒了九州八府,百萬生靈塗炭。可當初為什麼沒有力量約束住這股禍水?或者早早地消弭成災的隱患呢?

  所以等到災難降臨到頭上的時候,就免不了那種麻木不仁,毫無表情的樣子,那正是無能為力的表現啊!

  不過那時他們弟兄倆和好心腸的媽,好在有一條船,在白浪滔天,餓殍千里的災區裡,多少算是幸運兒,而且發大水的年頭,魚也又多又肥。但也同樣,人到了無以聊生的地步,鋌而走險的也比比皆是。所以幸運兒也只有不至於餓死的幸運,而提心吊膽的日子,並不比鵲山上坐以待斃的苦人兒好受些。白天,他們盡可能躲得離人遠些,竭力把船隱藏在樹梢裡,好不被打劫者發現,直到夜幕降臨,才敢悄悄地打撈些什麼,找些可以糊口的食物。

  蘆花,那個新四軍的女指導員,倘若有誰問她,她究竟姓什麼?是什麼地方生人?她準確的年齡是多大?究竟哪一天是她的生日?……這些,她除了笑笑以外,都無法答覆上來。

  她惟一能告訴人的,就是從這場一九三○年汪洋大海似的水災開始,擺脫了奴隸的命運。

  在她記事以前,就可能被賣或者被拐,離開了親人,因此,所能追憶到的全部童年,好像除了挨駡、挨打、挨餓的無窮折磨以外,整個畫面上,看不到一點堪稱得上光亮的色彩。她說過,那還是於蓮在她懷抱裡頭一回咯咯樂出聲的時候,告訴老林嫂:「小時候,我不會笑,說出來人都不信,真的,那麼多年,我壓根兒沒笑過一回。為我那副哭喪著的臉,不知被人打了多少回!」

  最後,輾轉換了幾個主人,落到了人販子手裡,十五塊鋼洋是她的價格,運往上海一家紗廠當包身工去。

  「什麼是包身工?老實講!」十年間狺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是親自過堂審訊的高歌拍著桌子怒吼著。因為他覺得廠裡專門成立的「于而龍專案組」,搞了那麼多日子,竟狗屁東西拿不出來,大為惱火,況且王緯宇那嘲弄眼光,也使他的自尊心受不了。於是他根據從夏嵐那兒先搞到的一份,後來全國奉為圭臬的經驗,坐鎮專案組,不把于而龍打成叛徒,死不瞑目。

  被縛得結結實實的于而龍,押在了一個燒得通紅的大火爐子前面烤著。儘管他舌幹口燥,儘管他像叩見龍顏似的不得抬頭,心裡卻在想:「當初你高歌不去製造那種虛假的學習心得,而踏踏實實看些書的話,也不至於把包身工看成比殷墟出土的甲骨文還難懂了。」

  早先,于蓮向他探聽蘆花媽媽的情況,關於包身工,無需做過多的解釋,只要向她推薦一篇報告文學——惟一接觸到包身工題材的現代中國文學作品就足夠了。但是他敢對這些殺氣騰騰的人們講「三十年代」四個字嗎?罪惡滔天,那還了得?但是沉默是不准許的,在人們一迭聲喊他交待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抬起頭來,朝著那個臉色蒼白的高歌說:「關於這個問題,最好去問一問你們那位王老吧!」

  全場大嘩,差點把他塞進那只用汽油桶改裝的火爐裡去。就在這個時候,一張紙片從屋外傳到了審判官的手裡,于而龍才從老君爐裡被拉了出來,除燎了一綹頭髮外別無損失。深夜,高歌累了,宣佈散會,找他的卷毛青鬃馬去了,新貴們和那些棒子隊員們也一哄而散,只剩下于而龍一個人打掃會場,還要把那個爐子的煤火封住,以便明天晚上繼續烤他。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共產黨員在被敵人活埋之前,不都是自己替自己挖坑嗎!

  那張紙片被他的掃帚從桌底掃了出來,趁著押解人員在門外未加注意的一刹那,他趕緊掠了一眼,筆跡是那樣的熟悉,上面寫著:「包身工有什麼油水可撈?問別的。」

  于而龍想:王老啊王老,你是無論如何料不著這句話,早在三十年以前,就從別人的嘴裡講出來了……

  那一船擠得滿滿的包身工,裝載密度不亞於十八世紀販賣黑人的奴隸船。天災和瘟疫是結伴而來的孿生兄弟,打擺子和癟羅痧折磨著一船未成年的女奴。漫天的大水,使得人販子連薄皮棺材錢都省了,按照水手的葬儀,念一聲阿彌陀佛,往水裡一推喂魚去了。每從艙裡拖出一具死屍,人販子便呼天搶地地罵娘:「媽的,十五塊鋼洋摜進水裡去了,包身工有什麼油水可撈啊!」

  歷史竟會如此前呼後應地重複,難道不值得奇怪麼?

  大凡越是受過苦的命越硬,蘆花要比所有的女孩結實些,非但不曾被病魔纏倒,而且還能體貼照顧身旁的一些夥伴。雖然誰都不認識誰,但相似的命運,使得蘆花不由得不去體貼別人,只要她能幫助,蘆花是從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和同情。

  船過石湖,接二連三地死去了好幾個。人販子紅了眼,把一個以為是死了,但還沒有咽氣的女孩子,拖出了船艙,像扔一隻小雞似的,提起一隻腳要往湖裡扔去。

  蘆花從艙裡爬出來,喊著:「她活著——」

  「唔?」屠夫似的人販子摸摸那個女孩的鼻孔,冷笑著:「算她命好,趁活給她放了生吧!」

  「不能,不能,她還有口氣。」

  「你給我滾回艙裡去!」他飛起一腳,把蘆花踢倒在艙板上。然後,他像做了蝕本買賣的投機商一樣嚎叫:「老子就愛聽扔進水去的撲通一聲,我一高興,把你們統統扔去喂王八,給我升你的天堂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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