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她的話是半點也不錯的,難道在那樣的場合,說些別的不也滿可以麼?不,我們這位情不自禁的「左派」,總要表現出一種革命的風格,說些大家都說的一路保重之類,豈不是太凡俗了。

  他們兩口子佔領了視窗前的一席地,于而龍和謝若萍被閃在了後面。有什麼辦法?于而龍完全瞭解他是個專門搶鏡頭的人物,是個最能喧賓奪主的混帳。每逢人多的場合,他禁不住手舞足蹈,按捺不住地要扮演主角。出席會議,不論大小,他非講幾句不可,總是先聲明只講幾句;而他張嘴以後,就像自來水擰開了龍頭,滔滔不絕,于而龍不在旁邊踢他兩腳,是不會收場的。工人們給廠裡這兩位領導幹部,總結了兩句話,叫做:王緯宇的嘴,于而龍的腿。是褒是貶,不得而知,但至今仍在王爺墳流傳。要是宴會上不幸有他,那張天花亂墜,能把死人說活的嘴,保險會有人被他灌得爛醉如泥,滾到桌布下面去哼哼,他有不計其數的理由,使對方不得不乾杯。

  「他在醜表功,讓我感謝他!」于而龍看著那麼多美院師生,自然明白,在那些未來的畫家中間,他的女兒,未必是最最出色的。而且因為那幅畢業作品,竟然大膽地運用了印象派的光和色,很被一些正人君子所鄙夷,甚至有幾個掌握藝術權柄的衛道夫子,幾乎把外來藝術上的新穎流派,全當做洪水猛獸,所以很難為了於蓮一頓。但她獨能出國深造,多賴王緯宇奔波遊說。看車窗玻璃反映出的一臉得意之色,分明可以讀出印在臉上的內心字幕:「別看你是堂堂一廠之長,可只是一個守多大碗,吃多少飯的本分角色,一個守株待兔的笨蟲,要不是鄙人,你的女兒能出國?」

  謝若萍不那麼承情,毫無感激之意,因為她雖是女人,卻瞧不大起女人,對於婦女究竟能有多大發展,從來持有異議。她對這趟國際列車,把于蓮載向那異國他邦,究竟是禍是福,一直存在著忐忑之心。

  在這以前,老兩口議論過:

  「你還指望一個女孩子能多麼出人頭地?」

  「蛖,鍍鍍金,開開眼唄!」

  「你不大理解女性,尤其年輕人,可塑性太大,我們醫院從農村招些護理員來,才幾天哪,都洋氣起來了。」

  「洋氣有什麼不好,土氣就好?關鍵在她們丟沒丟掉好的本質?」

  「形式決定內容。」

  于而龍不贊成:「將來誰做你這老古板的兒媳,算倒楣了。」

  「所以我擔心蓮蓮,她已經夠歐化的了,再到外國去……」

  「放心吧,」于而龍想:她是蘆花的骨肉,她血管裡流著那個女指導員的血。不過沒有講出來,只是開玩笑地安慰:「不會給你弄回一個番邦駙馬來的!」

  謝若萍搖頭。

  直到此刻在月臺上,她仍然覺得王緯宇像在石湖打遊擊時那樣,出點莫測高深的主意,叫人摸不著頭腦。

  於蓮從車窗探出身來,透過人群,向站在外層的他們喊著:「再見吧!爸爸,媽媽;再見吧!菱菱!」但是,王緯宇卻成了他們的全權代表,晃著臂膀,高聲地:「飛吧!飛吧!我的孩子……」

  好多送行的人,甚至美院的教授,都把他當做于蓮的家長,向他握手告別,他也一個勁地表示感激和謝意。「真是有意思透了!」于而龍不得不恭維他兩句:「你要演戲的話,怕不會是個蹩腳的演員!」

  他笑笑:「逢場作戲嘛!老兄。」

  國際列車開遠了,消逝在紅紅綠綠的信號燈光裡,年輕的於蓮插上幸福的翅膀飛了。

  「就這樣,你們倆又孟良、焦贊地搞到了一起!」

  「既然自己端起了這杯苦酒,」他望著機艙外如霧似的粉末,帶著強烈的六六六藥粉味道,有點嗆人地飄揚著,它們似乎不肯離開這架慢吞吞的直升飛機,纏繞著飛來飛去,像淡色的薄紗飄浮在海灘的上空。然而,終究還是沉落到無垠的大海邊沿上,好似一面巨大的魚網,影住了萬頃碧波。

  「這我就開始明白了!」江海歎了口氣。

  「那你告訴我吧!什麼叫沒有保護好,講啊!你這個慢性子!」

  「忙什麼!你還沒有來得及仔細看看咧!觸景才能生情,你說對不對!」這時,那架軋軋作響的國產直升飛機,像大蚱蜢似一頭紮下去,從那濱海上空彌漫的藥末粉霧裡,畫了個問號似的圓弧,沿著飛來的航線踏上歸程了。

  于而龍在思索:看有耐性的江海,什麼時候給我解答這個問號?

  他多麼渴望知道他的結髮妻子骨骸的下落啊!

  江海卻偏指著機窗非要他看不可:「你看,二龍,你從遠處來看你的石湖——」

  「我的石湖?」于而龍俯臉過去,心裡忖度著:「石湖還屬於我嗎?一捧花都無處可放啊!」

  但是魅人的石湖,攝住了他的全部靈魂,現在和他昨天在遊艇上所見到的石湖,又不相同了。如果說:在遊艇的浪花水沫中,只是展現出嬌俏臉龐的一角,那麼,在機身下,石湖,把她整個身心都呈現在於而龍眼裡。

  呵!春天給石湖帶來多大的變化,蕩漾的春水綠波,飽含著鳥語花香,像一杯斟得太滿的碧酒,動一動就要灑出來。那嬉鬧的春潮,像一群活潑調皮的女孩子,飛舞著髮辮彩帶,飄散著裙衫衣襟,湧進了沼澤,漫過了淺灘,淹沒了淤地,一直灌到了大片的防風林帶裡。再比不上從高空來俯瞰大地更為壯觀的了,石湖那一汪碧綠的春水,就像一塊「祖母綠」寶石那樣光彩閃閃。

  飛機的高度又降低一些,於是寶石上面的一切,都纖毫畢露地分辨出來,那些荏弱細柔的蘆葦,婆娑新綠的桑林,挺拔青翠的楠竹,以及毛茸茸的嫩秧,鵝黃色的菜花,和那正在拔節的齊嶄嶄的三麥,都沐浴在春潮帶來的喜悅裡,似乎來不及地歡騰生長。他把機窗拭得更明淨些,望著所有那些閃光的東西,不由得想呼喊出來:「呵!故鄉,也許只有你能剖開我心中的謎啊!」

  「看見了嗎?」

  于而龍怎麼能看不見呢?

  「看見那你要看的沼澤地了嗎?」

  遊擊隊長的心,猛然間收緊了起來。

  「你不是想知道問題的答案嗎?你先別急,我也正要從這塊沼澤地講起,還記得那次被破壞了的地下黨委會嗎?……」

  于而龍的腦際立刻浮現出那個饑餓的梅雨季節,是的,是那塊難忘的沼澤地,也就是在那裡,他聽到蘆花第一次朝他吐露心聲。

  「……我是你的,二龍,你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了,我全都向你說了,我心裡只有你……」

  但是,同一個地方會勾起兩種不同的回憶,似乎是命運特地安排的:于而龍的腦海裡同時映出在沼澤地的泥裡水裡,在88的雨裡,在密集的槍聲裡,他哥哥,那個少言寡語的于大龍,駕著船沖出重圍,把追捕的敵人,吸引到他那個方向去的場景。從來,也不曾聽過他那樣大聲吼叫:「二龍,快開槍,朝他們開槍啊!」

  這位頭髮花白的工廠黨委書記,有點暈眩了,那些難以忘卻,永遠也不會淡薄下去的回憶,又把他的心靈,緊緊地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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