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真是天才演員啊!

  大概對女性,要懂得誇讚她的美,對母親,要懂得褒揚她的孩子。人之常情嘛!而作家藝術家之流,比女性還女性,比母親還母親,所以能在頭上懸著一根利劍的情況下,搞出來一點東西確也不容易。因此,王緯宇的連篇累牘的頌詞,使年輕的畫家大為開心。豈止於此,他搞了一部可供代步的轎車,出出進進,領著初出茅廬的於蓮,拜訪了一些在文藝界屬於大師以下,小師以上的人物。

  「都是些地頭蛇,蓮蓮,這些門頭你不磕到是不行的,他們能把人捧到九霄雲外摔死;也能把人打入十八層地獄永劫不復,我們石湖一句老話:帆使八面風,多燒香,多磕頭總沒有錯的!」鬼知道他是怎樣結識了那些畫家,作家,評論家,以及報刊編輯、記者;還有那些老不足吊的演員,拍不出影片的導演,弄得于而龍家那個小院烏煙瘴氣,保姆不得不一天擦三次地板。

  原來,在葡萄架下,只能聽到輕輕地談論——因為多少涉及到軍事機密嘛!那些關於流水線的爭論,關於設計方案的定奪,關於什麼型號與口徑,阻力與彈力,消聲與音障等等專業性質的談話,雖然不怎麼吸引人,但那是實實在在的。現在,成了文藝沙龍,什麼文藝復興時期三巨人啦,什麼卡拉凡喬、柯爾培、塞尚的靜物畫啦,什麼米勒、戈雅、倫布朗、委拉斯貴支等等大師們的作品啦,海闊天空,評頭論足。而且這些人屁股沉得很,一坐下來就聊個沒完,害得于而龍照例的黨委碰頭會,也無法在家裡開,只好叫小狄另行安排地點。

  有一天,于蓮突然向兩位家長說:「你們猜,今天緯宇伯伯領我去見了誰?」

  謝若萍嚇得面如土色,凡是做母親的都逃脫不了這條規律:隨著女兒年齡的增長,母親的擔心也正比例地跟著加大。于而龍以為王緯宇給女兒介紹什麼朋友呢!……這個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的休假人物,連罵他祖宗三代的話都準備好了。結果,於蓮報出來的人名,引起一陣笑聲,是一個老頭兒,早先和于而龍在一個軍區待過,解放後一直在教育部門工作。

  「見他有什麼獲益?他又不是藝術界人士!」

  於蓮一本正經地說:「緯宇伯伯不讓我先講出來,他說他喜歡突然襲擊,要叫你們大吃一驚。」她突然地激動起來,摟住謝若萍:「媽媽,我要離開你們了。」

  于而龍怔怔地望著他女兒,活見鬼啊!大顆大顆的淚珠,嘩嘩地從她臉上掉下來,那孩子感情特別豐富,像死去的蘆花一樣。

  「怎麼回事,死丫頭?」謝若萍問。

  「我可能被批准出國進修去。」

  呵!于而龍懂了,他們去找的那個老頭兒,正好是分管派遣留學生工作的。但他妻子拿不准這到底是件好事,還是件壞事,臉上佈滿了疑雲愁容,女兒要離開身邊,不會那麼開心的。

  於蓮讚歎著她的「緯宇伯伯」:「東奔西跑,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說得天花亂墜,真有股勁頭。他說,『如果需要的話,也不妨跟魔鬼交朋友,叫他把地獄的大門為我打開。』」

  于而龍問:「怎麼,他要進地獄?」

  謝若萍終於認准她女兒出國,未必是樁值得高興的事,便說:「也許,他想把別人投進地獄!」

  不過,無論如何,把孩子送去深造,還是符合于而龍的心意,儘管嘴上罵道:「混蛋,我是不會承他情的。」但還是暗地裡感激那個花花公子的。因此,在「將軍」面前,講了許多好話,替王緯宇美言。

  「人嘛,感情動物,來而不往非禮也,一報還一報,偶一為之,也算不得失足,白璧微瑕,願意怎樣想就怎樣想吧,反正,我為此付出了代價。」

  於是,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他的安慰,那個漂亮的美院高材生,六十年代初,也正十八九歲時,並沒有像她生母那樣,走進生命的死胡同,一頭鑽進冰封的石湖去尋死;而是步入藝術之宮,到國外學習繪畫去了。

  臨走的那一天,她像驕傲的公主那樣,帶著幸運兒的喜悅,充滿了對自己藝術才能的信心,懷著出人頭地的期望,嚮往著未來,憧憬著光明,在國際列車的視窗,向送行的人揮手致意。

  蘆花即使有再豐富的想像力,在蘆蕩沙洲那苦楝樹下的窩棚前,也難以揣測那個醜小鴨會有出國留學的一天。差一點點就被殘酷的遊擊隊長爸爸掐死的女兒,現在,正用嬌妍嫵媚的似水流波,向他遞過話來:「爸爸,你看,來了這麼多送行的,把你都擠到後邊去啦!」

  她穿著輕暖的羔皮大衣,是她的路媽媽特地為她出國訂做的。

  「將軍」的愛人破例地沒給她鍾愛的於蓮送別,因為她惟一活著的兒子,正是在前不久一次特殊的事故中,為尖端科學獻出了生命。

  她不能再來車站送別,因為於蓮在她身邊的時間不短,感情挺深,做母親的心啊,似乎再經不起割捨的衝擊了。所以只是在電話裡告了別:「走吧,孩子,我不去送你了!」

  於蓮噙著淚水:「路媽媽,我明白!」

  現在她站在車窗前,淚珠還沾在睫毛上咧,多麼像花蕊上晶瑩的露滴,在第一月臺的強光燈映照下,亮閃閃地發出魅人的光輝,那張粉撲撲的臉,像她喜愛畫的玉蘭花一樣動人。

  美院的同學來了不少,把窗口團團圍住,那幫女孩子,像雨後初晴的喜鵲,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同時,笑個沒完。搞美術的人不修邊幅,衣著隨便,色彩古怪,頭巾和帽子,更是花樣百出。謝若萍大夫是個古板婦女,有點看不習慣,直是皺眉頭;出國見過世面的于而龍笑話她大驚小怪:「等過上幾年,蓮蓮回來,你再看看吧!」

  「用不著過幾年,就拿你工廠說吧,那些個小青年,我親眼見的,穿阿飛褲,包住屁股,你也不管管。」

  「哦唷,你怎麼成了假道學?只要不太離格,年輕人願意穿,就由他們去好了。我不懂為什麼非要按照我們的模式,去要求下一代,應該相信他們長有頭腦,而且腦容量並不比我們少;如果認為他們成問題,我們自身就先不對,因為我們的老祖宗穿長袍馬褂,更早一點,穿樹皮,實際上我們也不遵古制——」

  要不是王緯宇趕到,于而龍的高論會把他老伴氣糊塗的。

  王緯宇吵吵嚷嚷地來了,大聲喧嘩使得月臺上一些外國乘客,都為之側目。他排開眾人,把手伸向於蓮:「年輕人,閃開,讓我握一握繆斯的小手!哦,飛翔吧,蓮蓮,我的心肝,我的女神……」

  于而龍看出他不知在哪兒喝多了茅臺酒趕來的?鬼知道他那時從南方活動回北方來,帶來了多少箱陳年茅臺?他的應酬交往的活動,實在頻繁,成天把臉喝得鐵青——他從來喝酒不紅臉,而且越喝越青。他噴著酒氣,把夏嵐也拉到車窗旁邊:「靠近點,蓮蓮,別忘了我背你行過軍,來,再聽聽教母的祝福吧!」

  謝若萍笑了,兩口子好有趣味,什麼時候自封教父教母?難道因為她女兒要去的那個國家,有這樣的講究嗎?王緯宇最能趕時髦的了。

  月臺上開車鈴聲響了,夏嵐那時也隨丈夫由省報調來了,不過,還未巴結上那些通天的才子,但也通體洋溢著革命的純潔性,她才不當那修正主義的教母呢!白了王緯宇一眼,然後,向於蓮說出了她的祝福辭:「記住!第一革命,第二革命,第三還是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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