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門衛回答他:「不行,于書記,你不能去,只要一露頭,非吞了你不可。」

  「開門,快給我開門。」

  「他們不會輕饒你的。」

  「我去跟他們講,讓我出來。」

  列車一直開進龐大的實驗場裡,至少好幾千人麇集在車皮附近,這樣的場面,他這輩子再也不願碰上第二回。因為他誠懇剴切地向大家講了真話,他知道,只有講真話,才能挽救自己,而且言之鑿鑿地向所有在場群眾宣佈,除了十二箱科技資料,絕無其他。然而,丟人哪!群眾推選出的代表,從車皮裡拎出第十三個箱子,一隻碩大無朋,塞得鼓鼓囊囊的大皮箱。

  耶穌是第十三個門徒猶大,將他出賣的,這只第十三個箱子,把于而龍坑苦了。他恨不能從那七千噸水壓機的基座上跳進底坑裡去,只不過五分鐘以前,他在基座上信誓旦旦地講出口的。他一生最恨當面撒謊而不臉紅的偽君子,現在,自己成為一個在公共汽車裡被當場拿獲住的小偷一樣,立刻落到了數千人譴責和不信任的眼光底下。

  那皮箱裡裝的全是些無聊的,毫無用處的,把群眾打成牛鬼蛇神的黑材料,是那種按比例製造「敵人」的愚蠢產品。

  哦!那不是對全廠職工的戲弄、欺騙和莫大的侮辱嗎?人們差一點點就相信了他那拍著胸脯的保證呢,于而龍再找不出比這次更為痛心的失信了。

  大概人在做蠢事的時候,頭腦不會清醒,保衛處長什麼時候趁機塞進一隻皮箱,于而龍忙得竟沒有發覺。難道能怪罪大個子麼?

  他不同自己一樣,在盡最後一點職責嘛!

  保衛處長站出來承擔責任,並未一推六二五。但是文章並未做完,人們逼他交出後臺,是誰指使他無視黨紀國法,非把黑材料轉移走?

  秦大個子回過頭來,抱著歉意的眼光,看了于而龍一眼。這一眼看壞了,群眾像雷似的吼著,一個滿頭卷毛的女工,竟然潑婦似的嚎叫著沖上來。大個子的本意,或許是:「原諒我吧,于書記,由於我的過錯,破壞了整個行動計畫。」但群眾錯看成真正的元兇極惡是于而龍,那是他在工廠二十多年的領導生涯裡,第一次被這個並不認識的女工一手抓住脖領,直呼其名,而且以審問的口氣斥責他:「你給大夥老實交待吧,于而龍,別裝腔作勢了……」

  他說什麼呢?「不知道!」那麼保衛處長很有被憤怒的群眾吊起來的可能。他不得不向群眾認錯,把責任攬在自己頭上。「是啊!老兄——」于而龍自嘲地:「就從這一天開始,你就一蹶不振,兩次垮臺,一轉眼,三千六百天過去了……」

  這時候,三王莊那股喧鬧的人流,又像回潮一樣,返了回來。他聽到門口的鎖被人摘掉,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門打開,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滿面春風的地委書記,和去年十月份于而龍見到他時,除了那滿頭白髮、一臉皺紋外,整個精神狀態找不到一點共同之處。他渾身煥發著一股朝氣,半點不假,于而龍嗅出了他身上由濱海的陽光和石湖的水花融合在一起的芳香。

  肯定是有許多人要擁進當年的區政府裡來,門口熙熙攘攘,尤其是年齡超過四十的鄉親,都不大相信地問:「真是支隊長回來了嘛?」

  「沒錯。」

  「讓我們進去看看他。」

  「不行。」

  在人們殘存的記憶裡,好像當年的支隊長是決不會派兩個大腹便便的哼哈二將,特地在門口擋駕的。

  王惠平把門口群眾堵住了,穿過回廊,來到花廳,聽到江海在大聲埋怨于而龍,也捎帶上他。

  「你搞的什麼名堂?動身不給我打招呼,不讓我接,難道我咽氣了嗎?要不是『將軍』昨晚給我打電話,王惠平再不告訴我,我算蒙在鼓裡了。」

  「周浩同志給你打電話,什麼事?」于而龍不由得驚奇地詢問。「是的,把我嚇了一跳。」

  「說些什麼?」

  「出國代表團臨時變更了一下,決定由你代替王緯宇,那位老徐鄭重推薦的。」

  「王緯宇怎麼啦?」那是一個以始終沒出國而遺憾的傢伙。「沒聽太清楚,好像是痔瘡犯了。」

  「『將軍』怎樣講?」

  「他只是說:這倒是個難得的考察機會。」

  于而龍搖搖頭:「我只好向老徐抱歉了,我既然回到石湖,哪能輕易丟手打道回府呢!……」他望著坐在旁邊的王惠平,不由得想起那個死去的老晚,心裡琢磨:王緯宇,王緯宇,你的手伸得夠長的,第一局你暫時領先。是的,頭緒斷了,線索沒了,也許你會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但是,要想讓我甘休丟手,恐怕也同樣是永遠不可能的。

  旁聽的王惠平,聽說「緯宇叔」沒有出國,他那屁股和座椅還緊緊相連,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因為從前天起,一直接不到他的電話,不免有點忐忑不安。於是端了兩杯茶,一杯先遞江海,然後,才把那杯送到于而龍面前:「請!」

  但是江海卻站起來:「來吧,既然來了,那就看看去吧!」

  當然是客隨主便了,於是他在縣、地兩位領導的左擁右護之下,走出了差點被扣押的高門樓。那位曾經向他舉拳頭的幹部,正朝著鄉親們揮舞胳臂,示意他們閃開,給讓出一條路來。許多有身分的人都站在前列,而且好像一下子都認出了于而龍,都向當年的支隊長伸出了手,實在使他盛情難卻。有幾位白鬍子的老年人,還擠到前列,親親熱熱地叫了聲:「二龍!」到底是一個莊上的鄉親嘛!慢慢地從記憶裡想起了他們。

  真是太承情了,于而龍想:你們要早一點趕來為我證明該多好,也不致被當做賣假藥的郎中,進行一次小規模的遊街了。

  王惠平向于而龍,恐怕主要向江海倡議:「還是請支隊長看看家鄉不成樣子的進展吧!」

  江海向支隊長做了個「請」的姿勢,邁下了白石臺階。于而龍離開高門樓的時候,還來得及向那個曾經揮拳的幹部,握手告別,感謝他沏的好茶葉,當然也等於感謝他那種方式的接待。但是,他那汗津津的手,還讓于而龍有什麼好說的呢?

  三月裡石湖的陽光,刺眼似的明亮,甚至使人感到,仿佛每一道波浪都在向你愉快的眨眼。看,又像多少年前,消息不脛而走:「支隊長回來了,石湖支隊又打了個勝仗回來了……」那些親切的眼光,那些熱烈的議論,那些迎上來攀談的鄉親。啊,整個三王莊向他微笑了。

  高音喇叭怎麼能在這時候,肯向貴客沉默呢?一陣熱烈的手風琴拉完前奏,天爺,那兩個義務兵又引吭高歌了。在他倆的青春歌喉的唱和下,于而龍在故鄉的街道上走著,仿佛回到了和王小義、買買提差不多的年紀,成了于二龍了。那時,他該是「浪裡白條」,或者「混江龍」之類的年輕漁民,然而,那個和他同年齡的蘆花呢?

  他在人群裡尋找,她該不是躲在尼龍漁網的背後,閃爍著那對特別明亮的眸子吧?

  漁網後邊,倒是有石湖姑娘那種大膽俏謔的笑聲,但她們穿著挺括的上裝,露出花襯衫的領口,于而龍發現他家鄉的姑娘和城鎮女性的打扮,沒什麼大的差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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