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第一步,你得把那位權威搞出來,只能要最關鍵、最緊迫的資料,目標愈小愈好;第二步,還是你,得想法把資料裝箱,運出工廠;第三步,才是我窩主出動,派車去拉回,存放在我們保密室裡。」他最後說,「二龍,也有可能,不知哪個環節,出點毛病,全域敗露,你我作為同謀犯,一塊受審吧!——你害怕嗎?」

  「政委,你都見義勇為,我還有什麼說的。」

  「二龍,像《國際歌》唱的那樣,做最後的鬥爭吧!歷史上所有那些縱火者都不怎麼光彩。秦始皇燒過書,項羽燒過阿房宮,侯景燒過建康,八國聯軍燒過圓明園,希特勒燒過國會大廈……二龍,只有這樣盡到我們的責任吧!」

  「謝謝你,政委!」

  「不是我,有人在關心——」

  「誰?」

  「你就不用問了!」

  他忍不住還是追問一句:「告訴我,政委,誰?」

  「我們中華民族不能只顧今天,不管明天——」陽明顯然在重複著建廠時中央的決定:「這是一個既有人領導毀滅,也有人力挽狂瀾的時代啊!……我們是一個有八億人口,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家,一個實驗場不算多。」

  于而龍站起來,告辭政委,滿懷信心地回廠裡去了。

  高歌在這以前,由車間幹事一下子被于而龍的精簡政策,壓回到磨床跟前幹活,心裡充滿了懷才不遇的怨氣;費盡心思搞出來的幾萬字學習心得,得不到于而龍的賞識;想去單獨找他談談,又被他的秘書擋了駕。這樣,導致了他和那些「紅角」革命家終於走到舞臺正面來,頭角崢嶸,一下子紅得發紫。他們和市里一個什麼響噹噹的「司令部」掛上了鉤,在工廠裡採取的第一個「革命行動」,就是把動力學權威給綁架走了。

  于而龍那時也瀕臨垮臺的邊緣,不過高歌還不敢觸動他,誰知道是不是由於先天精神上的怯懦,於是先揀廖思源這個軟柿子捏,他們也是充分盤算過的,打他一個反動權威,無需分辯,即可定性。總工程師,三百多元工資,搞試驗花費無數金錢,一無成果,罪行完全夠了;打他一個裡通外國的特務,理由也滿夠用,一個女兒在太平洋彼岸,一些國際科研機構和他有聯繫,一部分外國人士還念念不忘他,他即使渾身長嘴也說不明攪不清的。至於他的家庭背景,社會關係,個人歷史上俯拾即是的問題,哪個都能做出一大篇文章。

  「不革他的命,還革誰?」把廖思源揪走了。

  于而龍決定冒險去把這個革命物件弄出來,那些年輕人已經不可理喻的發出一個又一個的通令,連進廠的鐵路專用線上的信號燈,也強令改過來,紅燈放行,綠燈停車,還指望聽得進什麼話呢?

  汽車直沖那個「紅角」,人們誰也不敢攔阻他,從那時還屬於他的「上海」車上跳下來,便厲聲喝問:「高歌呢?」

  那個突然間紅得發紫的明星,從屋裡聞聲走出,許是室外的光線充足,許是于而龍那一副威嚴凜凜的派頭,把他震住了:「于書記,你——」

  「你搞的什麼名堂!亂彈琴!」他當著那些穿草鞋的革命家,訓斥著高歌:「你要不馬上交出廖總,我就派人把你扣押起來,你要知道我們是個什麼性質的工廠——」

  如果當時高歌有些鬥爭經驗,滿可以回答:「請吧,于而龍,我恭候!」那麼這位快垮臺的書記是半個人都派不出的,他的命令像過期支票一樣,已經無法兌現了。

  高歌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青筋暴突,熱血沖上了蒼白的面頰,他們兩個很有點像抵架的公牛,誰也不能後退,只要誰的腳步動一動,就算輸了。

  于而龍知道高歌有些疑慮,不敢貿然同他決戰,而更主要的,是那種劣根性,使他軟了下來,交出了廖思源。——如同眼前的幹部,一聽王惠平書記的大名,先在精神戰線上退卻了一樣。

  被扣押的總工程師,親眼目睹這個場面,在汽車裡,驚奇地問:「你還挺有威力?」

  「空城計,只能唱一回!」于而龍說。

  司機也笑了:「我以三十五公里速度沖進去,要不急刹車,鑽進單身宿舍大樓了。」

  廖思源聽說于而龍的最後努力,不以為然地說:「用不著去顧那些身外之物了吧?」

  「我們不是老絕戶,還會有後代,還會有子孫,留給他們什麼?留給他們燒光的灰燼?」

  「徒勞的努力!」

  「不就給你剃個陰陽頭嗎?看你灰心喪氣的樣子。」

  「當整個大廈都坍下來的時候,你一隻手是頂不住的。」

  于而龍說:「那我能做到什麼程度,絕不吝惜半點力氣。」

  「會壓死你的。」

  「那也比當懦夫強!」于而龍拍拍司機的肩膀:「停一停,讓廖總下車!」汽車嘎地一聲,停在了半路上。

  廖思源不解地:「幹什麼?」

  「你不是怕死,不敢幹嗎!我幹嘛拖著你?請下車吧,請吧!」

  他見他不動彈,便吼了起來:「滾!不幹就滾——」

  「你呀你呀,我拿你沒有一點辦法……」廖思源關照司機開車。

  然而,還是失敗了,列車退回到龐大的實驗場裡去,作為主犯的他,卻被好心的門衛關在屋裡。這第一次失敗,可比第二次當還鄉團垮臺要嚴重得多,那打倒還鄉團的大字塊有幾個人認真地看呢?一噤鼻子哼一聲走開去了。可十年前那場風暴初起的時候,那勢頭大有把于而龍碾成齏粉的危險。可他,卻不在乎地捶門要出去,因為,陽明政委派出的汽車正在幾公里外的路口等待著。糟糕,他急得直跺腳,該殺該砍,也只能由他于而龍伸出脖子去。應該趕快通知他們撤走,免得受到牽連。唉,到底敗露了。

  聽得出來,不是一些人,而是一股憤怒的群眾,圍著列車吼叫:「檢查,打開車門,不許轉移黑材料!」

  是誰洩露了秘密?哦!人群肯定圍得越來越多,吼聲幾乎連廠房屋頂都掀得起來,于而龍再沉不住氣,看來,連軍列都逃脫不了干係,那是肖奎的戰友,跟他一說,未加考慮就同意幫忙給夾帶出廠,無疑,鬧大發了,他們要吃官司的。

  廖思源是個怪人,儘管他認為是身外之物,多此一舉,但是在擬單子的時候,這也要,那也要,捨不得扔。那位從國外留學剛回來的工程師,也就是後來成為小狄丈夫的豬官羊倌,直朝他抗議:「廖總,十大箱都裝不下的。」臨到裝車時,他又來磨嘴,這也不能割愛,那也不願拋舍。「啊呀,你別婆婆媽媽了,在這兒礙手礙腳!」于而龍不得不強令他安靜休息,別打擾大家的工作,結果還是多裝了兩箱,影響了發車時間。

  于而龍挨個想去,所有參加這次行動的人員,都是和保衛處老秦逐個挑選的,懂得保密的一支精幹隊伍,是誰的嘴這樣不嚴實咧?

  很清楚,他瞭解大夥未必像他那樣滿懷信念。正如寓言所說的那樣,森林發生了巨大的火災,誰也無法把它撲滅。一隻可憐的小鳥,因為曾經在那森林裡營過巢,懷有一種依戀的感情,眼看森林快燒完了,還從遙遠的地方,銜來一口水想要救火,那實在是很可笑的。那漫天的熊熊大火,很可能把它燒死,但它仍舊鼓起翅膀往火海飛去。于而龍也正是這樣一個不識時務的漢子,他向那些參加者講:「寧可我像那只小鳥被燒死,也不能把十幾年勞動的成果毀掉。」

  列車終於退回到工廠裡面來了。人聲鼎沸,群情激昂,他不理解怎麼能驚動了如此眾多的職工。他叫門衛趕快放他出屋。他相信,他會給群眾講清楚的,為了通過側門這一關,他和門衛講明白道理,門神爺不也準備同他一起承擔風險麼?「廖總啊廖總!要不是你神經質地跑來搗亂,列車早出工廠,政委也就接到手了。」

  「砰砰砰」,他死勁砸門:「讓我出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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