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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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光在姑娘群裡搜尋不到那個永遠活在心中的人,再也瞅不見那個穿著土藍花布,打著補釘的蘆花。那時,他們的網是可憐的破網,帆是殘敗的舊帆,船是朽爛的老船,只有那對瞳人的色彩,是明亮的,是清新的,永遠充滿著生機。他怎能忘記在這樣春汛大忙的季節裡,正是一網金、一網銀滿載而歸的時候。每當船一靠岸,總會看到那對閃著歡欣的大眼睛跑到湖邊,她那卷起的渾圓膀臂,被醃魚的鹽鹵漬得通紅,會搶著從他肩頭奪過魚擔子去……然而現在,那對眼睛在墓穴裡永遠閉上了,只有殷紅色的石碑上的紅星,算是惟一可以發出精神光彩的紀念了。 ——她不會再來迎接我了,不會再來搶我的擔子了。儘管我多麼盼望那個指導員,來分擔我肩頭上沉重的負荷,尤其多麼期待那個百發百中的神槍手,幫助我擊中靶環哪! ——蘆花,請原諒我仍舊成隊成幫地來看望你來了,有什麼辦法呢?會吵擾得你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的。原先,我還曾想獨自在你身邊坐會兒,理一理舊日的記憶,那是我迫切想做的一件事,現在,也只好抱憾了。好在人多也並不會妨礙你那敏銳的聽覺,我記得你早就說過:不論多少人行軍,你能辨明我的腳步聲;不論多少人說話,你能識別我的語音。我敢肯定,蘆花,你已經在地下聽出來了。 ——蘆花,我來了,雖說那棵銀杏樹失去影蹤,但大致方位,仍是不會錯的,一別三十年,總算如願以償地來到你的身邊,我該對你先說些什麼呢?該有多少話會一下子,同時湧塞在嗓眼裡呵! 三十年,石湖水潮漲潮落出現了多麼明顯的變化,但是,惟有你,永遠以一個不變的三十年前新四軍女戰士的形象,留在人們的記憶裡。而我,滄海桑田,滿頭華髮,你該猛乍間不敢相認了吧?一個年輕姑娘,從人群裡擠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大束鮮花。 呵!于而龍認出來了,不是飯館裡那個服務員嗎?長得多漂亮啊! 剛才把于而龍當做接頭的特務,那臉色可不怎麼吸引人。在陽光下,那幾粒俏皮的雀斑,更增添了輕盈的笑意,和她手裡的豔麗花束,相互輝映,她含笑著把花塞在他手裡,親切地說:「支隊長,你要的花兒!」 「哦!謝謝——」 多麼嬌媚的花束啊!顯然經過女性的手,加了一番裝飾,白色的玉蘭、紅色的月季、像鵝絨似的刺球,還有一支嫩黃的報春花,一股股濃郁的甜味的芬芳,沁人心脾地飄散在早春溫馨的空氣裡。 真的,再也比不上捧著這束帶有露珠的花,放在那塊石碑前更為合適恰當的了。 王惠平一定要他們去參觀那個葦製品工廠。據說:石湖的葦編品是為外貿生產的,遠銷好多國家,真看不出,那些極平凡、極普通的蘆葦——和蘆花的性格實在太相似了,在鄉親勤勞智慧的雙手裡,竟能編織出如此美妙的工藝品! 廠裡送給于而龍一個精緻的玲瓏提籃,呵!提籃外面,還織上一條紅荷包鯉魚的圖案,真是樣式新穎而又風雅。于而龍把花束放進去,立刻成為一個美觀大方的花籃。哦,他想:要是蓮蓮,我那個藝術家在場,准會愛不釋手的。若是能得到女兒的讚賞,那麼媽媽也會喜歡的,母女的心總是相通的。 好容易結束了社辦工廠的參觀,他實在有些耐不住,等不及了。頂多再有五十米,跨過一座幹河的小石橋,該是那棵不在了的銀杏樹原來生長的地方,那塊殷紅色的碑石,應該在附近矗立著。但是江海卻提議往回返了。 不,三十年雖然過去,方位,對一個作過戰的軍人來說,是不大會弄錯的。于而龍不去理會他們,步伐不由得加快起來,朝小石橋走去。說不定在冥冥之中,蘆花已經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來了,蘆花,你的二龍來啦!相隔了三十年,你的二龍又出現在你面前了…… 但是,當他來到小石橋的時候,不由得遲疑地,驚愣地站住了。 他不但不見那棵作為歷史見證人的銀杏樹,而且也看不到他千里迢迢為之而來的那座矮矮的墳墓,也許被歲月的流逝漸漸磨蝕平了吧?但那殷紅色的石碑,怎麼也不見了蹤影? 于而龍差點沒叫喊出來。 「蘆花,你在哪兒?蘆花,你在哪兒?」 他捧著手裡那個花籃望著,那些生氣勃勃的花朵,似乎在詢問他:「把我們放在哪裡?把我們放在哪裡?」於是,許多許多的疑問,包括站在石橋後邊,那個濱海支隊長去年十月的喟然長歎:「沒有保護了她呀!」又纏繞在他的腦際。 難道真的會有什麼蹊蹺嘛?! 然而生活裡卻是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呀! ——蘆花,也許只有你能夠回答我心底的詰問:為什麼?為什麼?…… 只有那束特別嬌嫩,顏色皎潔,芳香襲人的玉蘭花,在陽光下,合攏了花瓣,仿佛顯出一副惆悵和難過的樣子。 怎麼能不傷心呢?墳墓沒了,石碑沒了,棺木呢?屍骸呢?又散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蘆花,快回答我吧!快回答我吧!…… 沒有一絲回聲,只有雲雀在藍天裡歌唱。 【第四章】 第一節 于而龍兩眼一陣發黑,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可眼前的現實,使他想起江海所說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這是一個無論對於生者,還是死者,都是嚴峻考驗的年頭啊!三十年來一直在心目中嚮往的聖地,他精神上的憑藉和寄託,刹那間,嘩啦一聲全坍了下來。甚至連個廢墟都不曾留下,那樣的話,或許還能遺留一點足可憑弔的斷磚殘瓦。現在,什麼都沒了,像那棵高大的銀杏樹一樣,古怪地失蹤了。 他想起一個夢,一個蘆花的夢,一個他從來也不相信的夢。哦,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漆黑的世界,從來也不曾這樣黑過,黑得可怕,黑得恐怖。好像在這個世界裡,從來也不存在過光亮似的,或者,起碼在夢中人的記憶裡,早就消失了光亮的概念。她覺得她醒了——她說得確切不移,但于而龍不那麼深信,因為夢境和現實有時會驚異的相似,難解難分。確實也是如此,現實中的怪誕不亞於夢境;而夢境裡的刹那悲歡,在現實中會一再重現。於是他說:「沒准是你夢魘著了!」蘆花搖搖頭:「不,我醒了!」好吧,也許她醒了,生活裡有這種可能,在黑夜裡,明明醒著,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實際上和睡著也無啥大的差別。於是她迷迷糊糊地聽到一個腳步聲,朝她住著的那座草棚走來,「誰?」她立刻警覺地問著自己的心。 那是石湖支隊差一點點就在石湖上站不住腳的困難時刻。所有應該離開支隊,無法再堅持下去的隊員,都用這樣或者那樣的手段,離開這一支初創的革命隊伍。只有一個人,他是完全屬於那種應該離開的人,但他偏偏沒有走。難道是他?蘆花思忖著。 他終於也要開小差了。 然而,他圍著她的草棚轉悠是為了什麼呢?腳步聲很輕很輕,是想來殺害她呢,還是打算來姦污她呢?那時,她是支隊惟一的女戰士,也許他在離開以前,給支隊一點報復。那是他完全做得出來的,而且他分明知道,她恨他,從來不給他一絲笑臉。現在,她被惡性瘧疾纏得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失去了任何抵抗的力量,於是她大聲地叫喊起來。一會兒,腳步聲消失了。 「絕不是夢!二龍!」她對偵察回隊的于二龍說。 「你在發燒,腦門子都燙手,好好躺下,別說胡話!」 她用虛脫衰弱的聲音說:「他沒開小差嗎?」 「你說是誰?」 那燒得通紅的臉頰上,泛起一絲疑雲。 在那個漆黑的世界裡,是什麼都可以強姦殺害得的,甚至人心民意;那些崇高的理想,神聖的意志,美好的願望,幸福的嚮往,都曾經被踩在泥土裡,受到踐踏和蹂躪。因此,于而龍對眼前出現的這種情況,也就雖然心傷而並不奇怪了,於是不再想那個夢。現在在他眼前,原來埋葬蘆花的地方,如今是一條寬闊平坦,塗著黑色油渣的公路,順著湖濱,延伸到望不見盡頭的遠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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