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十家?」謝若萍對手腳不利索的熱情洋溢的詩人,充滿了敬意。

  「都是些倒過黴、吃過苦頭的人家。明天,我還要跑幾家,也許他們像你們一樣,都已經知道了,但我還是要去,同他們一起歡樂,痛痛快快地笑一笑,把我幾年來失去的笑,統統地補償過來。」

  詩人的浪漫氣息也真是毫無辦法,有一天,于蓮告訴于而龍說:「爸爸,今天我和勞伯伯去找人談弟弟的事,出來,正好路過廣場,他站在馬克思的像前,不走了。突然問我:『蓮蓮,你說馬克思要活著,現在,他會怎麼著?』」

  「奇怪的問題!」

  「他鄭重其事地問,然後又一本正經地回答:『馬克思也會像菱菱一樣被抓起來,因為他肯定會在《共產黨宣言》後面添上一節,批判那種沒有馬克思主義味道的馬克思主義。你想,那些大人先生們會饒了他嗎?』」

  在餐廳裡,周浩的心情還是和昨天一樣,興致勃勃,竟然用商量的口吻,而不是慣常的命令式短語對於而龍說:「在座的數你量大,其他人都有限,還是不要搞得太張狂了,如何?」

  江海向于而龍耳語:「什麼時候你到我那兒,好酒有的是,還招待你吃油炸鐵雀!」

  路大姐問:「你們兩個隊長搞什麼秘密串連呀?」她那嫺靜的臉上,永遠有著溫和恬靜的笑容。

  于而龍說:「大姐,江海在用油炸鐵雀誘惑我呢!」

  「一提起油炸鐵雀,就像黃橋燒餅一樣,想起我們在根據地的那些歲月了。謝天謝地,王緯宇缺席,把我們饒了,要他在,房頂都能抬起來。咱們今天安安靜靜吃一點,喝一點,主要是聊聊,談談。

  據說,人老了,喜歡沉浸在回憶裡,是腦軟化的表現。小謝,你是醫生,談談你的看法。」

  「不儘然吧!」她用叉子挑起一顆紅晶晶的魚子看著,仿佛答案在那裡藏著似的,「回憶過去,有一個時期,是罪,而不是病。」

  「那好,溫故而知新,咱們談談往事吧!」「將軍」對飯桌上的話題拍了板。

  「看,那頭亞洲象都在沉思了。」

  大家被於蓮的話逗樂了,隔著玻璃落地長窗望出去,動物園裡的大象低著頭,垂著長鼻在思索著。

  「毫無疑問,它在回憶著熱帶森林,就像我們忘不了石湖一樣。」于而龍給自己倒了一盅杜松子酒:「請允許我們都為難忘的石湖年代,先幹一杯!」他一飲而盡,正要說些什麼,服務員走過來,請哪位名叫于而龍的同志到後邊聽電話去。

  「誰?」

  「不知道,電話在經理室。」

  原來是王緯宇這位元老兄,在電話裡直向他抱歉,因為必須去聽傳達,不准請假。正好,給「將軍」在這家餐廳裡訂做了一塊蛋糕:「就勢,麻煩你,省得我再跑腿了。」

  相隔十多年,餐廳經理居然把他認了出來:「你是于廠長吧?那時候你經常陪專家光顧。」說著把那盒大蛋糕捧給了他。給「將軍」訂做哪門子蛋糕?

  回到席上,周浩一聽說是怎麼回事,便讓打開盒子,哦?好大的一塊巧克力蛋糕,上面用火焰一樣的櫻桃肉,堆砌出「生日快樂」四個字。于而龍心想:「他小子真會湊趣,竟把這個日子稱為生日,難為他小子琢磨得出!」對他的敏思捷才不得不佩服。但路大姐卻說:「每年今天,他總是要破費!」

  登時,于而龍怔住了,原來並非如此啊!「于而龍,于而龍……」他對自己說:「你這個粗心的傢伙,多少年來,你同『將軍』生活在一起,戰鬥在一起,你知道『將軍』的生日在哪一天嗎?」

  連江海,都不禁背過臉去,向于而龍咧咧嘴。

  現在,江海來了,而且是坐著直升飛機,朝三王莊飛來了。

  那位陪著他,奉縣委書記命令別讓他再走開的幹部,坐立不安地到大門口,手搭涼棚,向著那反射三月陽光的鏡面也似的石湖望去,詫異縣委那遊艇怎麼還不出現?

  于而龍卻惦著村西頭那塊殷紅色的墓碑,他想趁著他們——肯定是前呼後擁的一大串,如同他老伴愛形容為「人牆」的一群,尚未到來之前,先去那座墳上坐一坐,看一看,他向那位瞅不見遊艇蹤影的幹部說:「我先去溜達溜達——」

  「不不……」他變得愈來愈恭謹了。「支隊長,你無論如何——」

  于而龍站起來,他真的要走出去了。

  剛才揮舞過拳頭的幹部,現在幾乎是央告地:「支隊長,你等一等吧!」

  突然,在軋軋的震耳音響聲中,直升飛機像巨大的鐵鳥,撲扇著翅膀,從他們頭頂上低低地掠了過去,呼嘯的疾風,把屋頂的瓦片都震動了。

  那個年輕幹部火速地沖了出去,不過,他很有心計,臨走時,將大門的鐵鎖掛上,才朝學校的大操場跑的。整個三王莊都被驚動了,正如四十年前,他們起義的漁民,打響第一槍,開闢了一個新時代。那麼,從直升飛機第一次降落在這個湖濱漁村起,也許該進入插上翅膀高飛的又一個時代。是的,包括這個已算不得石湖人的于而龍,也覺得石湖確實應該變一變了。

  哦,被鎖在高門樓裡的于而龍,看不見人流,但聽得見人聲,像喧騰的春水,朝直升飛機降落的地方滾滾而去。

  這種感覺,十年前,他也曾親身體驗過一次,門被反鎖住了,出不去屋,但那是好心的門衛同志,把他推進裡屋吧嗒一聲扣上的。因為企圖把實驗場資料偷運出去的軍列,又給廣大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強逼著退回廠裡,正通過側門慢慢倒退著,車輪每壓過一根枕木,就聽到群眾在歡呼,于而龍從來不曾這樣處於劣勢,哦!十年前刮起的那場颶風啊……

  于而龍想:也許如同小狄批評他一樣,在做一件愚蠢的傻事。難道不是這樣嗎?絕望的掙扎,無益的嘗試,不甘心失敗,偏偏要去冒一冒險。其實,于而龍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然而,誰讓他是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呢?

  因為實在找不到辦法,從「紅角」衝殺出來的革命小將,成了天之驕子,貼出了勒令銷毀的佈告,每一個字都有鬥那麼大。也就是說:三天以後,實驗場十幾年的心血,儘管是失敗的,但也是難能可貴的全部資料,必須受到火的洗禮。于而龍怎麼能甘心呢?那是做了許多投資,花費無數精力,才搞到手的那彌可珍貴的科學資料呀!

  於是他找到陽明,因為工廠和他們那個部隊,多少有些業務上的關連,而且他也一直關心這個雄心勃勃的試驗。剛要張嘴求援,政委拉他坐下:「好了,詳細情況我知道了,周浩來電話說過,現在,研究一個轉移方案吧!」

  「只有三天時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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