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九八


  正當「將軍」用筷子蘸著酒在盤子裡要寫什麼的時候,門外傳來了王緯宇的朗朗笑聲,那個女服務員引他進屋,在他身後,就是幾乎認不出來的江海,要不是有王緯宇,准以為他是找錯門的就餐者。

  「不速之客!」王緯宇把他推到席前。

  短小精幹的老鹽工,一手捉住「將軍」,一手握住于而龍,半天,足足有半支煙的工夫,笑著、握著,呵呵地笑著,緊緊地握著……

  周浩嘆息這個變化實在太大的老部下:「小江,你怎麼搞的嘛?」

  「還小江呢!」他抓搔著頭頂上不多的全白短髮。

  「活見鬼,你怎麼老成這個樣子?」「將軍」直是搖頭。

  「大自然的規律,世界上沒有長生不老的人嘛!」

  王緯宇是烤鴨店的常客,業務經理都聞訊前來應酬,還獻殷勤地向他推薦:「王老,有熊掌呢!欣賞嗎?」

  「冰箱貨吧?又騙我!」

  「保證新鮮。」

  「好吧,嘗嘗看。」

  「其他呐?」

  「你斟酌辦吧!」

  「老規矩?」

  「自然,還要豐盛些。」

  於是,小小的宴會重新開始,王緯宇好像理所當然地成了主人。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于而龍雖久不與他同席,但估計他又該吵吵嚷嚷,不會寂寞的了,不過,有「將軍」在座,他可能會感到一些拘束,會有所收斂吧?但看他泰然自若的樣子,便明白了,如今「將軍」是偏殿上供奉著的散仙,已經沒有多少香火,王緯宇是不會把過去的縱隊司令員再放在眼裡了。

  但他記得「將軍」有限的酒量,便要了一瓶連日本國前首相都喝過的那種甜酒;他有幸參加那次國宴,而且是前座,並拍了電視片。乖乖,那得意之色,滿座側目。他便以那一臉榮光,給周浩滿滿斟上一杯,顯得相當體貼的樣子:「請——」

  王緯宇然後舉起酒杯,祝酒詞像剛打開瓶塞的香檳酒一樣湧了出來,雖然是些泡沫和二氧化碳,但相當有聲有色:「啊!真是難得的一次聚會,兩個支隊的頭頭,再加上我們的老上級,即使在根據地,這樣的機會也不多,還有一直搞保衛鋤奸工作的路大姐,還有謝醫生。哦,蓮蓮,你不要嫉妒,雖然沒有提到你,但你生母卻是我始終不能忘懷的人呢!(他朝江海眼)認出來了麼?她是誰?——好,舉起杯,為了不平常的會見,為了那難忘的歲月;據說日本現在很盛行一種懷舊文學,緬懷他們光榮的過去。我們不講那些,因為我們屬於新的社會力量,主要是展望未來——」

  于而龍插進來:「你題外的話是不是可以省略一些,運動辦主任(老徐只是讓他抓一抓部裡的政工組,官銜是于而龍自己杜撰的)!好久沒跟你一塊喝酒了,還等著和你幹上一大杯咧!」

  「好,咱們為『將軍』,為大姐的健康,為老江,為你,死不回頭的水牛,為若萍和蓮蓮的幸福、歡樂、愉快、開心,來,幹!」王緯宇把酒杯碰得丁當山響,然後一飲而盡,接著又讓於蓮給大家斟滿。

  于而龍估計該唱友誼之歌了,果然不錯,還來不及從容吃些什麼,正在飛黃騰達的人物,又把杯子舉起:「蓮蓮,先給你打個招呼,這會你還得例外,因為在座的除了你,都是聞過火藥味的老兵,而且都在一個戰壕裡滾爬過,所以今天在醫院裡巧遇老江,喚起了我的戰鬥中的感情,無論如何要聚一聚,哪怕招惹一場是非呢!」

  「不必這麼害怕,在座不會有人打小報告的。」

  「你他媽的總是言不及義。」王緯宇笑著罵于而龍。

  于而龍心裡說:「要不是『將軍』、老江,我非給你來個下不了臺,你完全可以退席,免得我們玷污你。說實在的,你一擾亂,弄得『將軍』想說些什麼,也給打斷了。」

  「總之,為了我們在石湖的友誼——」王緯宇把酒杯伸到席中。

  「將軍」笑了:「怕不合時宜吧,這種題目!」

  王緯宇豎起一隻手指頭:「我們是私下的、非正式的,而且不涉及到當前政治,純粹是字面上、最狹義解釋的友情,為這個友情幹一杯!」

  路大姐也樂了:「為加上『但書』的友情,為戰戰兢兢的友情而乾杯,真有趣!」

  江海感慨萬千地說:「沒想到還能活著碰到你們,我早就來了,不敢去找你們,連戰戰兢兢都不夠。要不是醫院下逐客令,正遇上老王,只好來生來世同你們乾杯了。」

  周浩提議:「喝酒吧!」

  江海顯然不理解「將軍」的讓他多喝酒、少傷感的好意,拿起杯子,突然冒出一句:「蓮蓮,看見了你,就像看到了蘆花同志。真的,原諒我吧,我沒能保護住她……」

  于而龍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望了一眼比自己要憔悴得多的老頭,也許他又想起以往的過錯?為了那批支援的薯乾,強令蘆花給濱海送槍支彈藥作為交換,而負了傷,感到自己的責任吧?但是江海緊接著說下去的話,就更令人不解了。

  他酒喝得猛了些,嗆咳起來,也許他一生吸進了過多的海風和飛揚的鹽粉塵,以致肺部懷疑生了不治之症,才轉院治療的。他離席咳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謝若萍關切地問:「好些了嗎?」

  「謝謝你,大夫!」

  「看樣子你夠痛苦的。」

  他長歎了一聲:「蛖,這是一個無論對於生者,或者死者,都是嚴峻考驗的年代啊……」他回到席上,又對於而龍抱歉地說:「無能為力啊,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太渺小了!」

  于而龍思索:他究竟實際在指些什麼呢?

  吃完了滑膩的熊掌、魚翅以後,那位經理進來告訴王緯宇,有他的電話。周浩關照他的秘書去付款,但經理看著王緯宇急匆匆離去的背影,笑著告訴說:「他已經付了。」

  「胡鬧,這個王緯宇——」周浩直搖頭。

  王緯宇三步並作兩步回來,便問:「怎麼樣?《紅樓夢》裡有句話,叫做『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將軍』,咱們該酒闌人散了吧!」

  「好的,天也不早了!」周浩站起來,大家陸續跟著他下樓,走出餐廳,車已經停在門前。

  王緯宇抱歉地:「老江,你擠『將軍』的車吧,我還要趕到報社去一趟,誰知夏嵐有些什麼事?偏要我馬上去。」

  他剛要鑽進那輛淺茶色的「上海」車,周浩似乎是開玩笑,似乎是當真地說:「明天晚上,于而龍擺宴請客,你可來啊!」

  于而龍愣住了,謝若萍和於蓮也不懂地笑了。

  「好的好的。」王緯宇滿口答應,連忙問:「哪一家餐廳?」

  周浩說:「讓他請我們吃西餐吧!」

  于而龍對「將軍」的好興致,簡直覺得奇怪,王緯宇在一言為定的爽朗笑聲裡,坐車走了,很快消失在巍巍的城樓黑影裡。那平坦的馬路上,隨著疾馳而去的汽車,卷起一陣最早飄零的落葉,一葉落而知秋至,可不是麼?季節開始變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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