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九九


  「將軍」的「紅旗」車裡塞得滿滿的,周浩同江海交談,詢問著省地兩級一些老同志、老部下的情況,好像都流年不利地有那麼一段共同的遭遇。于而龍沒有細聽,只是滿腹疑團地在汽車裡想來想去,「將軍」究竟要講些什麼?為什麼糊裡糊塗做明晚的東道主?一直到家,及至躺倒在床上,也久久不能合眼。他如今是稍一興奮,就要失眠了。

  也許「將軍」找到了兒子,像傳奇故事一樣,骨肉離散多年以後重新團聚?許多悲歡離合的藝術作品,賺了人們潺潺般淚水,不正是從這些動人心弦的地方,震撼人們的靈魂嘛!但是路大姐,在衝破包圍圈殺出來的時候,什麼憑證,什麼紀念物都未曾給割捨了的孩子留下來。因為孩子剛出世,正好是皖南事變發生的日子,孩子身上有些什麼標記也顧不得注意,哪怕一塊朱砂痣呢?藝術家們設計出了多少情節啊,一面重圓的鏡子,一件媽媽繡的肚兜,一顆長在眉心的痦子,甚至一封血淚斑斑的書信。而必須馬上殺出血海去的路大姐,和坐在書桌前編劇本的作家不同,她首先是戰士,然後才是母親。因此,直到今天,除去不變的刀豆山這個地名外,什麼線索都消逝了。即使這個孩子有幸還活著,也沒法相認了。劇本是編的,生活卻不是那麼隨心所欲的。他們老兩口即使是找到了兒子的話,也沒有理由讓別人做東。于而龍想:也許和自身有什麼關連?但也無須他越俎代庖發出請柬呀?難道是有關菱菱的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他腦袋都脹疼了,想不出所以然。

  「不錯,我也是失去兒子的人,可我的兒子是被他們奪走的,明明活著,可也不許相認啊……」

  謝若萍也幫著思索,但琢磨不出老兩口究竟為什麼!

  於是他又調轉頭來想江海的話(失眠的人總是這樣千頭萬緒地折磨自己),怎麼叫做沒有保護好?怎麼叫做對於生者和死者都艱難的年代?……活見鬼,他越想越煩躁,輾轉反側,更無一點睡意。

  「你今晚上酒喝多了點!」打毛衣的謝若萍說。

  于而龍記得謝若萍從那一天,開始給女兒織毛衣的,至今快半年了,好像不見什麼進展。難怪,從去年十月以來,誰能捺得下心來,坐在那裡一針一針打毛活呢?她坐在床頭小沙發裡,開始給這件毛衣起頭。同時埋怨著老頭子不善於控制自己,不該和王緯宇乾杯。

  于而龍披衣坐起,問道:「老江突然講起蘆花,為什麼?」

  「也許因為見到蓮蓮,她長得太像她媽了。」

  「他幹嗎講沒有保護住?」

  謝若萍想得和他一樣,也是那回運槍的事:「那有什麼奇怪的,都是到了向上帝懺悔的年齡了。」

  「胡說八道——」

  「一般講,上了年歲,人的心腸變得軟些。」

  于而龍被他老伴的真知灼見逗得哈哈大笑:「依我看,有的人越老越歹毒,因為不願意離開這個世界,對所有活著的人都恨!」

  「存在著這種變態心理,大多數還是老了要善良些。江海也許後悔不該逼著我們運槍。」

  「是他的過錯嗎?好像是黨的決議。」

  「決議有時也有個人的影子,他是主要負責人。」

  「我們誰都不是聖賢。」

  「蘆花那回挨一槍卻是因為他。」女人總是比較記仇的,事隔三十多年,謝若萍說起來,還帶有忿激之情,因為她也是當事人嘛!

  「儘管他後悔,我也並不原諒他。」

  「算了,算了,他日子過得不比我們輕鬆。」

  謝若萍又同情那個病人了:「江海頭髮連一根黑的都找不到了。」

  于而龍嘆息:「我們都曾經伍子胥過昭關來著,一點也不奇怪。」

  也許因為夜靜,他們聽得清清楚楚,樓外院子裡,王緯宇的車子剛剛回來,從汽車喇叭聲斷定,似乎並不止一輛。他想:肯定是王緯宇從通天的夏嵐那兒,得來了什麼「新精神」,又要對那些班底,進行「不過夜」的傳達了。

  謝若萍識相地擰滅了床頭燈,拉開窗簾,窗外,月光如水,靜靜地照在那些婀娜多姿的菊花上。她回過頭來,朝那雪茄煙頭的火光說:「明天,該是閏八月的十五啦!」

  老頭子沉默著,煙頭一亮一滅,誰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也許——」她自己先笑出聲了:「閏八月過去了,就會好起來了……」

  于而龍仍舊不作任何反應。

  可是在他們斜對面的那棟樓房裡,在那用菲律賓楊木做的牆圍,日本進口的纓珞式水晶吊燈,新疆的和田地毯,和一幅放得特大的廬山仙人洞照片裝飾起來的客廳裡,那幾位尊貴的客人,像辛伯達第一次航海的故事那樣,想不到他們賴以寄命的小島子,卻原來是一條大魚的背脊,而且倒楣的是這條魚開始下沉了。在汪洋大海裡,無法不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和緊張,那種幻滅感,那種巨浪沒頂感,那種來不及應變的倉皇失措感,在一陣陣侵襲著人們的心。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秋天的夜晚,心裡會是這樣地冷,可這間屋子是裝有空氣調節器的,永遠保持著十九點五度的恒溫。然而他們還是冷得要命。

  那座落地的大自鳴鐘,正在有節律地沉靜地響著,似乎在撫慰著那幾位暴發戶的心,細細聽去,那大鐘好像在說:「別急,別急,別急……」想竭力使他們安靜下來,但是它的努力白費了:他們仍舊坐立不安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不會的吧?」不知誰喃喃自語。

  人總是能自我安慰,寬解那緊張得過度的神經,即使在無望的情況下,也不會失去幻想的能力。也許一切都是假的,也許又出現了新的轉機,也許說不定是一場虛驚,也許……

  他媽的,咖啡壺又空了。

  還是王緯宇有恃無恐:「弟兄們,千萬不能押孤丁!帆使八面風。你這條船才能得心應手地航行!」他心裡想著,一面給他的朋友們,燒第四壺德國風味的咖啡。不知為什麼,他聯想起那終於覆滅的第三帝國。這時候,院子裡的公雞開始報曉了。

  按照迷信的說法,只要雄雞引吭高啼,一切鬼魂的活動就停止了。於是最初的一線曙光降臨大地,人們蘇醒了。

  于而龍56中聽到有人在「剝剝」地敲門,失眠的人就是這樣,很難睡著,卻很容易醒來,才敲了一兩下,便驚醒了,正詫異是誰會這麼老早來驚動他們。對面床上的謝若萍也支起了胳膊,輕聲問:「聽見了麼?」

  他看了看表,才四點多,披起衣服,趿拉著拖鞋,準備去開門。

  「又出了什麼事?」謝若萍擔憂地按住那顆杌隉不安的心。自從兒子的悲劇發生以後,做媽媽的對於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面目生疏的客人,總是懷有一種驚恐的感覺,害怕不知什麼時候突然降臨到頭上的災禍。

  于而龍雖然笑話過她越來越經不得事的可憐膽量:「虧你還打過仗,上過火線!」然而自己,對於清晨四點鐘的敲門聲,也不免心頭有點忐忑,他從套間走到外屋,順便了一眼斜對面的樓下,那幾輛汽車剛要開走,王緯宇站在門口,向車裡的客人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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